“唉,豆腐匠子,你上回还欠我两块大豆呢,快来,今个儿给我一块儿算了!”前条街上的朱全安家的胖媳妇大老远地打西边过来,踮着小碎步往东边跑来。朱全安家的五十来岁,小个儿不高,但份量不低,足有160多斤。走起路来,颈部胸部腹部臀部好几堆肥肉上下直颤,一只手里的方便袋使劲的攥着,另一支手托着方便袋底部,生怕泄露地上。“哎哟,朱老婆子,你这身膘,可没白长啊,这么大冷天就穿了一个线衣出来了,省布了,哈哈!”“一身膘咋的,谁像你跟瘦猴子似的,风都能给你刮跑喽。”“刮跑喽,刮跑了,回来也快。倒是你,过门坎子都得横着走,要不然就得把门扇摘下来,加小心,睡觉别把炕压个大坑,翻不过身来。”“去你老婆的腿吧,一看见我就埋汰,今个儿没功夫跟你嗑牙!快点,称一下我这点豆,上次你还欠我两块儿呢,一块都给我拣了。”“你不提醒我也记着你,哎呀,你这是什么豆子呀,全是破瓣子不说,这也太埋汰了,连屎带尿都在里头,能出豆腐吗?不要,拿回去喂猪吧。”“啥呀,你这老东西,真把你挑剔的,这豆子还不要,这是刚在垛子底下筛出来的新黄豆,哪来的屎尿,跟我扯犊子。”“你看这啥玩艺,草木琅琳的,你瞅瞅,这里还有石豆。”“好豆子谁能舍得换豆腐,行啊,你不要拉倒,我拿回家喂猪。”朱全安家的假装往回抢老宋头秤盘里的破瓣豆子。老宋头顺劲往自行车前边大梁上挂着的豆褡子口袋一倒,“1斤,稍搭点头,这回就算了,念在你常吃,给四块,加上前天欠的,一共给六块。”“刚搭点头,你个老鬼,就知道找便宜,我那是上尖的一二大碗,一斤高高的,哼!”“哟,阿秀也拣豆腐呀,这孩子,穿这么少。”朱全安家的看阿秀从院里出来,大声的打了声招呼。前天,朱全安家的坐在门口,正在一个粒一个粒的挑筛漏子,阿秀从门口路过,帮挑了一晌午。阿秀正要去抱柴禾,听朱全安家的喊,扭过身说,“二姨拣豆腐呀,我抱柴禾。”“啊,这孩子真能干,来,我拣的豆腐吃不了,给你拣两块。”“谢谢二姨,我今早有菜了,我给我爸炒土豆丝。”
“哎,摊上这家庭呀,真够孩子受的,”老宋叹了口气,“豆——腐——,纯卤水大豆——腐。”给朱全安家的拣完豆腐,推着车子往东头吆喝去了。阿秀本来想趁着这功夫问一下昨天晚上他和爸爸的事,见这位大叔急匆匆地往远走了,只好跟朱全朱家的胖老婆微笑了一下,上大门外的柴草垛拽柴禾。她身上穿的薄夹克上衣是爸爸的。挨着大门口的柴草垛堆的都是去年的陈柴禾,今年新柴禾虽然早就有八分干了,可还是不能烧。去年的陈柴剩下不多了,夏天没有塑料布苫,下雨浇透了,中间的秸杆已经腐烂不能烧了,只剩下半截。阿秀正好掐够一小捆,用大衣襟一兜,夹在腋下。
爸爸隋向元从屋里出来,见阿秀抱着柴禾回来,说了声:“我去抱得了呗,怪呛挺的,一早晨多冷,给我吧。”“不用,我能抱动。爸,你给我打桶水吧。”“嗯哪,我都打完了。”“那行了,我捞的二米饭,给您炒土豆丝行吗?”“行,吃啥都行,我出去拣点树枝子,回来再吃饭,好了你先吃,不用等我。”
阿秀把柴禾抱进屋里,灶下生着火,锅里填几舀子水,淘一碗小米,掺半碗大米。自从去年村里帮着给修了房子之后,自己在家陪着爸爸,爸爸的精神状态好多了。除了更不爱说话,但是目光中对女儿更加充满了喜爱。阿秀自己也觉得应该懂事了,爸爸身体不好,腰腿总不大利索,疼痛舍不得看,严重了靠吃安乃近挺着,自己也心疼,可惜也没啥办法。爸爸的病看不起。爸爸说八成还是有啥外科(迷信说法)摆弄的,你妈妈死时,不应该把堂子都烧了。阿秀不爱听这话,说爸爸咋还信这些东西,忘记我妈是怎么死的吗?她真有神有仙的,自己能出这祸事。“兴许你妈给人治病,得罪鬼神太多了……”后来朱全安家的说过他爸爸,“老隋头,你再信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就不怕人家笑话,将来阿秀还能找着婆家了吗?”批评几次之后,爸爸再不提供堂子的事了。
开始,饭做不好,可是爸爸更不会做饭,阿秀知道,为了这个家生存下去,不会的自己都必须学。必须让爸爸好起来,这个家才能过好。村里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姑娘、小伙儿,有的在念书,有的出去学手艺,没几个在家里。自己在家里也闷,可是想起了从前,自己从小逃离了这个家,尤其是妈妈的离世,虽然是她自己鬼迷心窍,自食其果,那也是因为跟自己操心有关。妈妈不在了,爸爸再不能不照顾好。哎,都是因为没有文化造成的!
饭做好了,柴禾不爱着,火上不了,捞的二米饭在锅里时间长了,发粘,水沥不尽;土豆丝也炒眠了。怕爸爸吃不好,阿秀又洗了几个白菜叶子,剥两根大葱,等着爸爸。
站在门口,卖豆腐的宋大叔已经回来了。宋大叔把车子支在大门口,把大梁上的黄豆搭子摘下来,一身拎着,回到自家屋里。听屋里宋大婶子嗔他:“咋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是不是又在哪个老婆子家於(wu)住了?你看你换回的是啥破豆子!”“行了,快给我整饭吃吧,这豆子咋地了,今年豆子没上来,哪来那些囫囵豆子,买都不好买。”
快到9点的时候,爸爸从南边扛着一小捆树枝子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也挟着一小捆树干枝子。前几天林场组织各村民工褪树叉子,老崔头看着不让别人拣。隋向元平时跟老崔头处得好点,又因为阿秀时常到林场陪着他们老两口说说话,对隋向元也不嫌乎,隋向元上林场拣树枝子,老崔头没管,背后告诉他,先别往家捯饬,等干差不多了,没人跟着抢了再往家一点点扛。昨天晚上说阿秀家还有点土苞米糠,早上见隋向元来拣树枝子,正好跟着来取。
老崔头见隋向元脸色又有点发青,看出来又遇到什么事心情又不顺了,边走着边问怎么了。隋向元开始不愿意说,可心里的气憋着,除了老崔头,他再也找不到说心里话的人,闷了一会儿,把昨天晚上跟豆腐匠子老宋头发生的口角粗略的说了一遍。
老崔头听完,把隋向元拉住,站下来说:“老弟呀,你觉得我老崔头这些年跟你感情咋样?”“老哥,咱俩还说啥呀,你跟我从没见过外,我心里有数。前些年让我老婆子闹得,也没大功夫常来跟你在块堆儿多交流,但是每次在一起,你对我都像哥哥似,你的话我信。”“我也是啊,我就得意你这实诚劲。”老崔头向四下里瞅瞅,见四下没有人,又小声地凑近隋向元说:“向元,我跟你说,这回可能是你误会豆腐匠子了,想想没有,他说的那些话,跟你现在的情况不都是实情吗?你现在孤零一个人,秀丫头过了年也十八了,屯子里除了念书的,不都定婚了吗?好小伙儿不抓紧就没了。再说你又没有小子,老了不得靠丫头啊,能招个上门女婿,孩子也放心,你也放心,这是好事。至于说多不多分份土地,那都是其次的,你寻思寻思,我看你别的都不用担心,就看招这女婿可不可心?有相应的该看就看,千万别错了主意,耽误孩子的终身大事。”
隋向元听老崔头这么说,站在那半天低头不言语。老崔头见他不吱声,知道一时间这蛮鲁之人想不明白,就捅了一下隋向元的肚子,“不着忙,这事儿得慢慢想,不能光生气。走我跟你上家去把土粮食背回去,我看这天悬是要下雪。”
一前一后,他们两个过了南沟子上的杨树搭的便桥,拐个弯,到了隋向元的大门口。阿秀在院里出来,开了门,把爸爸了崔大爷接近院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隋向元见西院老宋头和他老伴儿在喂驴,故意咳嗽两声。老宋头的老伴儿转过脸来问了两声,“怎么了,大哥,感冒了?”
“咳、咳,嗯哪,嗓子不大舒服,八成感冒了。”
“感冒啊就得吃药,再就多喝点水,要么喝点我这豆腐汁子,这玩意儿治感冒,贼灵,我给你整一水舀子?”老宋头见隋向元有心思跟自己搭话,放下手里的簸箕,走到两家院子中间的秫秸帐子边。
“不用,我刚刚吃了两片安乃近,过两天就好了,不打紧的。”
“哎,老隋呀,咱老哥俩这么多年来邻居住着,你看我啥时候感冒过,我跟你说,这豆汁子是好玩意儿啊,治感冒,治咳嗽,比药都灵,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舀一碗,现在还温乎,你喝了。”
“给你,向元,喝了它,药不着你,这豆汁子呀,是泼完大豆腐沥出来的,平常没人喝它,其不知,营养都在这里呢,谁真要闹点毛病啊,真管用。”豆腐匠老伴儿已经端了半水舀子豆汁子从一尺多宽的秫秸帐子空隙递了过来,隋向元一看再不喝就不拾抬举了,急忙端过来,张开大嘴,咕咚咕咚一扬脖,全喝进去了。老宋头见隋向元把半舀子豆汁水都喝干了,心里也乐了,上次的不愉快全都扔到了脑后。
“老隋,我敢保用不到晚上,你这感冒就能好,一会儿我上乡里赶急,顺便砍点肉,晚上整点菜,咱哥俩好好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