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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樽酒……”赵秀才右手搂着美貌的胡姬,左手拿玉箸敲着金杯咿咿呀呀地唱。李德龙以前问过他,秀才说这是《醉妆词》,豪门子弟逛花楼时惯唱的。李德龙当时心想:你个破落户,一不豪,二不奢,怎么也唱这些个没劲儿的曲儿?还不如我的《青纱帐》呢。正想唱两句来助助兴,冷不丁瞥见了角落里那个披着大髦的男人。听老大人说,他是沙州一带顶出名的商人,祖上是圣天皇帝李圣天。现在于阗被喀喇汗国灭国,以山中老人万事做绝的性子,尉迟王族也差不多就剩这一根独苗了。
“二郎,你可别冲撞了人家。”老大人去内府与城主大人议事的时候,特地叮嘱了一句。
二郎是老大人帮李德龙取得名讳,李德龙与他是本家亲戚,本姓李,唤作二狗,老大人嫌二狗两字不美,便替他改成了“二郎”,做了乳名。赵秀才读过几年书,也替李德龙算了一卦,说他命属东方,当是大德之人,就唤作了李德龙。
隔着老远李德龙都听到了老大人与曹氏兄弟辩驳的声音,也大概明白了这回命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
党项族的王现在带着他傲世天下的骑兵已经打下了瓜州,下一步兵锋所指,便是归义军曹氏的沙州城。
“嵬名小儿心思歹毒,这是要断了我大宋的马匹供养!”
李德龙是麟州人,他知道折老子要是听到了这话,指定比老大人更急。碰了碰正在和胡姬打情骂俏地赵秀才,示意要去会会那个落魄王孙,赵秀才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可别吃亏。”然后一头埋进胡姬的胸口。
冰镇的葡萄酿喝起来酸酸甜甜,其实后劲极大,李德龙仰头灌了两大碗,引得一旁弹琵琶的胡姬美眸异彩连连。借着酒劲,歪歪斜斜地向角落里走去,装作不经意跌了一跤,左手却有意无意地伸向那个男人腰侧上镶满宝石的匕首。
沙漠里的规矩,谁能把东西抢到手,东西就是谁的。
“锵”,一道弧光猛然斩向李德龙的左手,他心里暗骂一声,右手一拍地面,打着旋儿,将将躲开那道刀光,略显仓促的坐在地上,抬头,对上了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尉迟雷冷冷地看了一眼刚刚妄图偷袭他的宋人一眼,用大食话轻蔑地骂了一句“猪猡”。而后片了一块薄羊腿,细细咀嚼。
赵行德原本还不甚在意李德龙的小打小闹,现在听到那一声“猪猡”,面色变了一变。他作为制置使的书记官,哪怕是行伍出身,也是听得懂大食话,也明白用大食话骂人“猪猡”是多么羞辱人的事。
张宗子从屏风后面出来向赵行德歉意地鞠了一躬,然后附耳在尉迟雷的边上说了些什么话,把他引入了内府。
“哈哈哈,老赵,我去行个方便。”赵行德看着这个没出息的伴当,头疼的摆了摆头,赶苍蝇似的赶走了他。
沙州的夜晚凉的利害,李德龙一出府门,冷风迎面一吹,酒就醒了一半,他走进几步,在一株红柳树下解开裤子撒了一泡热尿,望着地上绵延开的一滩水迹,他抖了两抖,嘟囔了一句,“这树该砍了,不然城墙都会泅烂。”
此时,四百里外的沙漠里,嵬名曩霄的王旗随着天山吹来的冷风飘展,如果你屏住呼吸去听,风里应该还残有被天山狼咬断脖子的黄羊的呼吸声。没藏宁哥狠狠一拳砸在行桩上,隐约听到有人喊,他大声应了句,翻身上马,跟上了斥候队伍。
2
“你说今年该是个什么年月?”
“景佑?宝元?不晓得了。”
“官家继位以来,天下四海灾害不绝,年号换个不定,不要说我们身处西陲,就是在河东路,不挨着东京脚跟,也不一定知道今年是个什么年头。你好端端的问这个作甚?”
“并无他想,只是,我们来这里已经有十年了……”
李德龙忽然崩出这么一句话,气氛变得有点伤感。
在城主府议完事,已经过了子时,李德龙摇醒烂醉的赵行德,跟上了李纯粹的马车,打道回宋国在沙州的行馆。
李纯粹今年五十余岁,面白无须,龙額虎目一脸威严之相。他是三槐堂王氏门人。王氏旁落之后,被韩琦,夏竦,富弼,文彦博之流排挤,于是自领皇命,出走西域,辗转到了沙州归义军的地盘上,打算安心治学,续上自唐朝高仙芝大败恒罗斯以来就断绝的西域史。现在嵬明氏打上门来,书怕是写不成了,甚至王祚延绵的归义军都有杀身之祸。他想到不久这片土地就又要生灵涂炭,心下不忍,面色又阴沉了几分。
“二郎,子才,你们二人进来吧。”
看着面前这两个年轻人,李纯粹沉吟良久,
“你们二人对于此次西夏出兵沙州是何看法?”
李德龙刚想回话,不料赵行德狠狠一脚踩在他的脚上,抢先道,“禀大人,雍凉之地道路艰险,且沙州城易守难攻,嵬明小儿定会知难而退。”
“我想听实话。”
李德龙龇牙咧嘴地抽出被赵行德踩住的脚,痛声道,“叔祖,沙州兵疲将弱,曹氏兄弟一心向佛,对于统兵之道更是一窍不通,兼张氏族人极有可能临阵倒戈,这城如何守得住?”
“哦?二郎,我知你曾在折老子手下做过宿卫,假如以你为将,你可否守住这沙州城?”
李德龙面孔通红,刚想应下,斜刺里传来一道声音:
“大人!二郎是个什么材料你我都清楚,他若是将才,当初怎会犯事差点掉脑袋,劳您出手才把他带到这苦寒之地来?他就是个斩关夺将的跳荡,杀敌还成,守城,那他杀得兴起估计会大开城门冲撞嵬明曩霄的王驾!”
“赵行德!”李德龙拽起他的衣领,举拳便要打。
“你们两个够了!”李纯粹大喝一声,忽的面色潮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叔祖!”“大人!”两人急匆匆上前帮他顺气递茶,好容易才平下这口郁气。
“你们两个听我说。”
“你们说的我都懂。昨夜我与曹氏已经商量妥当,此次西夏进军,为的是截我大宋的马源,嵬明曩霄狼子野心,断不可留曹氏活路。虽然曹延瑞不死心,已命人携七宝前去黄龙府游说西夏后族没藏氏,望其感念世尊佛恩饶曹氏一命,可希望实在太渺茫。固我与曹延寿已经商定弃城……”
“弃城?!”李德龙不由惊呼出声,后又闭了嘴。此地终究不算宋地,那帮文官不可能揪着失地之罪斩了李纯粹。“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两得。”这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曹氏一族这些年来与沙州回纥,黑汗王朝,草头鞑靼,以及吐蕃相争,气数已尽,整个沙州城宋人不足两成。唯有两座佛寺,十万经文不可毁于兵燹。固请尉迟雷相助,将此十万经卷带离是非地。我汉族是文华大族,文华不灭,汉族不灭。纵使西域所有汉家儿郎死绝,这十万经卷可保我族后裔衣冠正统,血脉不绝。你二人可随他去逃命。”
“那大人你呢?”
“我将从辽国上京道回返宋土,为得是在春奈钵上劝说辽皇两不相帮,否则太宗当年之败,又当重演。日前我已修书一封与开封府尹包龙图,以包拯之直,凉韩琦老儿也不敢将折子留中不发!”
李纯粹忽的转头看向赵行德。
“子才,你之才华,当可入阁,可惜太惫懒,殿试睡了过去,才落了皇榜,流走西陲。我王氏一脉,自王旦相公定檀渊之盟后,累出三公,极尽而衰,现已失势,自不可送你徒步青云。然我仍想问一句:你可否愿为我的学生?”
赵行德一愣,当即下跪:
“学生不才,叩见先生。”
李纯粹点了点头,扶起了赵行德。
“我为从五品制置使,可封七品文官。此次西夏出兵,所图非小,我要你和二郎同往青塘面见角厮罗。近年来密谍司有报,角厮罗身体有恙,其三子董毡有龙凤之资,恐成下一个李元昊。幸其长子瞎毡与其三弟早有间隙,且瞎毡绝非角厮罗亲子。我想你留在青塘,待角厮罗死后助瞎毡与董毡夺青塘国王位,搅动风云,好不使大宋两面受敌。”
“学生知道了。”赵行德拱手一拜,长声道。
“二郎,你唤我一声叔祖。我本应趁此良机让你回河东路,就此退出军伍。自韩琦老儿说出那句‘东华门前唱名者,方为好汉’后,你们这些杀才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且河东路连年战殇,听闻男丁几绝,一村一落,一户男丁不得不娶十数妻妾,以换取口分田,否则只有编入厢军,沦为苦力。但我当下已无可用之人……叔祖对不住你啊。”
“叔祖莫要折煞我,我为武人,实命中注定。但有所向,不敢辞也。”李德龙躬身抱拳道。
李纯粹欣慰的看着他,轻声道:“如此甚好。”
“我实不曾想尉迟雷作为圣天皇帝子孙竟已沦落成盗匪。他答应助曹氏运这十万经文,却开口要归义军七代以来所有财物,以图复国。曹延寿为了稳住他,假意答应,已将当初尉迟王族“大尉迟”尉迟质那所做佛图付与。但这终究是权宜之计,难保他不会发现曹氏已没的事实,反通西夏,毁了这十万经文。叔祖望你能一路提防于他,莫叫他伤了子才性命。”
“那何人来护叔祖您性命?”
李纯粹笑了笑。
“张氏。”
“张议潮子孙?他们不是与曹氏有仇吗?何至如此?”
“唇亡齿寒,就至如此。且燕云张氏与沙州张氏有旧,带上他们去西京,此行事半功倍。”
“好了,你二人速速收拾行李,赶紧启程吧。晚了,平夏铁鹞子不好对付。”
李德龙和赵行德一稽到底,洒泪而别。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阴阳两隔。
月牙泉边,张宗子扶着佛寺的大和尚上了骆驼,走到驼队末尾焦急地张望。半个时辰前,沙州城守兵与西夏甘州甘肃军司,瓜州西平军司的两只斥候部队已经在沙州以东有过短暂交锋,双方互有胜负。按照斥候不得离开主军三十里的铁律,西夏的猛士们已经离沙州不远了。
尉迟雷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手里用刀在削着什么东西,张宗子粗粗一看,好像是跟木棒。那是用来绑鞭子的。
“尉迟先生,您的商队在哪里?”张宗子恭敬的问。
尉迟雷扫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唇边那道向上扬的刀伤,像是勾出了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走了,这条唐蕃古道是我尉迟氏复国的根本,怎么可能让旁人知道?只要有了这条商道,我迟早能挣够巨额的财富用来复国,就像这次与你主子的买卖一样。”说完,他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蓝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下闪着胡狼一样的光。
张宗子有些不自在,跑去跟驼背上的年轻上师沟通,让他耐心等待。
李德龙穿起了平时不太穿的西军行头,一身银甲,背负连枷,腰挎长刀,得胜钩上还挂了一柄马槊。赵行德也穿了件轻甲,收拾好文书印章,和李德龙一道目送张氏的商队接走了李纯粹,打马往西北方向狂奔。沙州城的夜晚像平常一样安静,凄惶月光洒在城外,洒在瓜州,凉州,甘州,柔狼山,居延海,黑山……也洒在沉默的,冰冷的大军面前,天地一片大寂寥。
“来了。”尉迟雷隔着老远就听到了马蹄声,翻身上马,手中木棍用力一抖,一个漂亮的鞭花炸响。骆驼跑了起来。
这是大宋仁皇帝康顺年间的西北大漠,一行构成复杂的人要为了同一个目的穿越西夏大军的层层搜捕,去寻找能让佛陀安息的地方。
3
没藏宁哥在沙子里埋了两个时辰,他和野利家的小子打赌输了,野利红信可以去沙州的巴扎打草谷,而他要到这条路蹲守。曹氏兄弟的好侄子出卖了沙州城,他发了密信说今晚有大宗货物路经此地。可是在没藏宁哥看来,这条路上连只活物都没有。身为铁鹞子自然有良好的耐心,而如果曹宗寿胆敢戏弄于他。没藏宁哥打算沙州城破之后第一时间剁了他。
两个时辰卧在沙子里早已让没藏宁哥的身体僵硬。他只能通过小范围的肌肉颤抖来保持手脚的灵活性,让他可以从沙子里一跃出来就能拔刀杀敌。
地面传来了有规律的震动,这意味着猎物终于进入了猎场。
李德龙在御马踏入这一片沙地的时候就心情烦闷,他看了一眼尉迟雷,发现他已经将手中赶骆驼的长鞭收了起来,反手握在一柄波斯弯刀的刀柄上。
“果然。”李德龙低语一声,轻抖缰绳把赵秀才的马挤进骆驼堆里。赵秀才一愣,尔后面色阴沉如水。
张宗子打马回到驼队里,对着李德龙和尉迟雷恭敬的拱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歉意地道,“麻烦二位,护我上师,沙州子民,感激不尽。”
没藏宁哥老远就发现了驼队里没有几个人,光明正大的掀掉身上的沙子,打了一个呼哨,卧在沙子里的西夏斥候一一钻了出来。沙丘背面的马听到呼哨,长嘶一声,舒展四蹄,跑了起来。在它们快要和骑士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一瞬间,一队骑兵已经端坐在了马背上。他们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挥刀冲进了骆驼堆中。大和尚看着被劈飞的经文和四溅的骆驼血,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双手合十,高声禅唱。
“老赵!你等会儿赶紧往青塘跑!这里起码有两个铁鹞子,我护不了你周全。”说完抽刀大笑,“可别死了。”拍马冲向最近的西夏骑兵,过马一刀,反手振散刀上血迹大喊一声:“大宋西军折家军都尉李德龙在此!贼子速速前来授首!”尔后冲入混乱的驼队中。
赵行德紧抿嘴唇,护住胸前文书,双腿一挟马腹,一语不发地往宗哥城狂奔。
驼队散了,张宗子收拢一小部分骆驼,将它们联通大和尚一起送往了鸣沙山方向。望着地上散落的经卷和尸体,他发狂般的大叫,提剑冲向没藏宁哥。
“蠢材!”尉迟雷格开一柄长刀,冲着张宗子喊道,“你不要命了?!”而后看向另一边披头散发,正杀得兴起,擎着一柄马槊横挑竖砸的李德龙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转身想逃,结果被三个骑手从不同方向逼了回来。
“你们找死!”手中的大马士革钢刀猛力一挥,轻松绞断了那三名骑士手中武器,再顺势一递,带马过身,血水将他身上顶好大髦的皮毛黏成一绺一绺的。
没藏宁哥用西夏语大骂“废物”,脸色铁青,翻身上马,冲到浑身是伤的张宗子面前,左手铁刀抵住长剑,另一只手从后腰抹出一把匕首捅向张宗子的胸口,接着对准匕首末端一拍,匕首没入胸膛。这时候李德龙一连枷砸在没藏宁哥的右肩,把他肩头的虎头铠砸的粉碎。他闷哼一声,反手挥刀逼退一边趁势想要占便宜的的尉迟雷,紧挟马腹,战马往前小跑两步,接着提速,脱离了战局,和另一个铁鹞子会和。
没藏宁哥盯着对面一左一右两个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换了只手拿刀。他刚要驱马上前,尉迟雷一把沙子对着他的面门扬了过来,没藏宁哥猝不及防横刀挡在眼睛前面,同时用西夏语招呼了同伴小心,从容的格开了尉迟雷的刀。乌兹钢刀刀口的细密锯齿将没藏宁哥的刀磕开了一个缺口。顾不得心疼,狂风暴雨般的刀光就将他包围。尉迟雷身材好大,每一刀都用尽蛮力,劈得没藏宁哥虎口生疼,他憋屈的怒吼一声,硬接下一刀,身下战马倒退几步。他刚想反击,同伴摆脱了和李德龙的缠斗大声提醒他。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天地之间好像多了一道浑浊巨大的墙。不光是没藏宁哥,这一刻尚且活在这片沙漠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黑风暴来了。他们几乎是同时打马回转,往背风口逃去。
尉迟雷边跑边大喊,“怎么会来得这么早?离黑风暴出现的时间还差一个月!”他看着散在地上的箱子愤怒地骂道:“贼老天!你亡我于阗之心不死!我尉迟雷发誓,此生定要再建于阗!不管你毁灭它多少次!”黑色的风将他的声音撕碎在离地百尺的高空,并且好似要将他的雄心壮志一同带走永不坠落一样,尉迟雷的身子一下了佝偻了起来。
5
“在战场上,你不能退。你要想活命,只能往前跑,跑慢了,不止敌人的箭会落到你的头上,我们自己人的箭也会。你们要记住,你们来到战场上本就不是为了建立功业,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活下去!”
这是环庆路的大营,李德龙从那次黑风暴里死里逃生后回到了宋国。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被编入了德顺军内,负责教导新兵。他不知道李纯粹怎么样了,不知道赵秀才怎么样了,尉迟雷和那个铁鹞子怎么样,他更加不知道。他知道的事情就是——宋夏战争的第一场大战已经在宝元二年正月败在了三川口。接下来的战事一退再退,宋皇终于勃然大怒,罚没了一批武将的爵位家产,将参战的天武军撤除了旗号,所有战死将士的子女妻儿全部录入奴籍,卖入勾栏院做下九流的勾当……
现在是康定二年,宋皇重整旗鼓,以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范仲淹为副使共同负责迎战西夏事宜。
李德龙在大将任福手下当校尉。今日是二月十三日,据前线探子来报,镇戎军西部都巡检常鼎正与西夏军战于张义堡。战事胶着,他们需要赶往战场增援。为了加快行军速度,任总管下达了抛弃辎重,轻车简行的命令。李德龙看着手下这群新兵忍不住跟他们说:“在战场上,你不能……”等到这一腔话说完,已经到了好水川。长途跋涉,粮草不继,人困马乏,饥渴交迫,所有不能犯的兵家大忌都犯了个遍。于是,二十四日,被袭。
李德龙带领手下兵卒持塔盾着步人甲抵挡西夏铁骑冲击。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惨死于马蹄之下,他不禁万念俱灰。每一次西夏的重甲骑兵冲撞宋军的步人甲阵营的时候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李德龙的耳朵在这一轮又一轮的冲击下已经听不清了,血水也糊了眼睛。但是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任总兵的声音:“……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尔后是一阵大笑,接着所有人都开始夺路而逃。李德龙站在原地看着任福自杀的方向,看着逃跑的人流,心中的怒火忽然烧了起来,胸膛里跟住了一头狼崽子一样难受。
你为什么要用死来逃避责任?为什么要退?为什么要逃跑?!难道那些人都白死了吗?那么我们在沙州做的那些又算什么?!他抬头,又看见了那个西夏铁鹞子。他大笑:“今日就让我们做个了断。”举刀逆着人流冲向了铁甲后面的没藏宁哥——只是他现在叫改没藏讹庞了。一蓬鲜血洒落,没藏讹庞松手,李德龙丢开手里的刀跪倒在地。他使劲全身的力气想把身上的刀拔出来,血流如注。西军里一直有这个说法:
“带着兵刃往生的人,下辈子还是武夫。”而他已经不想再做武夫了……
“没藏讹庞,勇士,这是我的名字,希望你记住。”没藏讹庞用西夏语和宋人官话分别说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拔出了李德龙身上的刀,接着把滴血的刀摇摇指向了端坐在王旗下的嵬明曩霄:
“元昊,党项族可不是你平夏部族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