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石黑一雄是因为他获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找来这本篇幅不长的《远山淡影》读读,整体感觉名字恰如其分:“远”不仅是空间距离,也是时间距离上的久远;“淡”则是萦绕徘徊和挥之不去,却又不是那么揪心。于是,石黑讲述的故事显得淡远。
读的过程我脑海总会浮现小津安二郎和成濑巳喜男的电影,后来看介绍说,日裔石黑虽然在英国长大,但是看过不少小津和成濑的电影。尤其是成濑,他导演的《浮云》、《女人步上楼梯时》、《情迷意乱》等等一系列电影,都以女性为主角,手法细腻地呈现战后女性的心理和情感。而石黑的《远山淡影》则直接以第一人称的女性口吻讲述,同成濑一样,石黑行文不乏许多细腻的白描,努力展现女性的心理和情感。但成濑作品中的女性,情感异常强烈,可以举个《情迷意乱》的例子:影片最后,男主角醉酒失足遇难,高峰秀子饰演的女主角听闻后急忙去看,高峰秀子跟着抬走的尸体跑着,整个一小时多片长的压抑情感,全部在这段奔跑和哭泣中释放出来,像决堤的洪水,畅快淋漓。
礼子:“我没有浪费自己的生命,我好好地活了,就像你说的,顽固地活着。”
幸司:“记得我爱过你。”
在《远山淡影》中,最强烈的情感外露也不过是石黑对佐知子第二次要去美国前,在河边溺死小猫的描写。如果像译者在《后记》中揭示的,佐知子去美国代表悦子去英国,万里子其实就是景子,那么,这段溺死小猫的故事体现的正是万里子的情感备受压抑的极致,正是小说开头“我”(悦子)想忘记的过去,也可以说是导致景子自杀最严重的事件。但石黑并没有颇费周章地去铺陈,渲染,以制造尖锐矛盾可能达到的戏剧效果。
“还活着,”她疲倦地说。然后她转向我说:“看看这水,悦子。太脏了。”她厌恶地把湿漉漉的小猫扔回盒子里,关上盖子。“这些小东西在顽抗,”她嘟囔道,举起手腕,给我看上面的抓痕。不知怎么的,佐知子的头发也湿了;一滴水,然后又一滴从垂到她脸上的一小撮头发上流下来。
正因为是时间久远的回忆,淡才显得理由充分。悦子的回忆时而细节清晰,时而只讲述大概。现在的悦子意识到当初的问题,回忆游走在避免痛苦的回路中。另一方面,在回忆中虚构出佐知子以完成她对“我”的过错的顶罪,也让“我”与痛苦的往事产生距离。可以说,因痛苦和内疚而“远”,因“远”而“淡”,“远山淡影”纵然在美感上显得遁世缥缈,却更是逃避。“我”精心讲述的“远山淡景”并没有在讲前设定“我”之外的读者,事实上,第一人称的小说,“我”即是叙述者,也是读者,正是“我”对“我”自己才显得真实。而“我”努力讲述“我”不愿讲述,又非要去讲述的故事时,“我”就开始分裂:“我”分裂为悦子和佐知子。
现实中的“我”和女儿妮基住在一起,只是短暂的几天相聚,她马上要回伦敦。从家庭情感来说,淡和远也是小说中的主要基调。“我”和妮基相聚不多,“我”很少过问她的私事;景子把自己关在房间,后来搬出家,远离父母,自杀时没有任何人在身边;“我”和前夫及亡夫很少有情感上的沟通;绪方先生一个人住,女儿、儿子一家都不在身边。这是从回忆中的战后日本就开始的情感疏离,到现实中的英国,“我”和妮基,二十年来有增无减。小说开头“我”揶揄英国报纸把上吊自杀和日本人的身份联系在一起,而景子(万里子)情感上疏于被关照的“自杀内幕”(英国报纸当然是无从了解的),又何其不是当今社会无论英国、日本都普遍存在的。从人际关系和人与人的情感方面来看,“淡”和“远”代表了疏离、冷漠。
“淡”和“远”在时间层面,空间层面,甚至情感层面,都具有丰富的指涉。当然,书的原名是A Pale View of Hills,只能说除了文本中晦暗的基调用一“影”字略显不足,翻译恰到好处。pale一词远不能引出的指涉,在中文“淡”和“远”中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