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宝如的生活日渐稳定下来后,开始与周邻走动,先认识了近些的春姑、玲利、红菊、葵凤,再就有富枝、小雨和中湾的茹英、萍姑。因与富枝、小雨都是骆山人,故而格外显得融洽亲密些。
富枝可聚的时间不多,她迷着麻将牌,是后湾的凑场子的主角,尽管看来她家里生活并不是太好。她丈夫元生老实木讷得过分,四季在附近做些零碎工作,卖苦力挣得几个,钱不算太少,据说会给她输了,还落得个传遍全柳西的雅号“支付先生”,令人啼笑皆非。
另一个骆山女儿小雨,孩子气尚未脱尽,人缘却是极好的。她手里也不宽裕,只不大爱玩麻将,终日无事可做,便只能合着一些不玩牌的女人闲话三七,打发时日。
宝如总觉得有事等人去做,得闲也是偶然。参预进去,便奇怪这等等女人好像总没事做,她想:人家玩玩乐乐不也是一生?苦叹着摇头。
女人们渐渐合得来了,一个个认识开。在闲散中,宝如的菜地已经整理好,菜苗都可以下田了。日光趋暖,白昼增长,老榆树爆开一团团嫩绿的榆钱儿。野畈地里的油菜花黄成密匝匝的一片,像是堆积得工整柔和的黄金世界一样令人展眉舒眼,放量呼吸。农村最美的仲春季节,对了无觉悟的人而言都是赞叹不尽的。人们看见宝如田地里的长得欣欣向荣的各类蔬菜,早的都有快成收的了,不禁吃了一惊。对于好的事物,村人无不热羡。或也有单个心狭的路过,搞点儿小破坏的,要么拔棵蕃茄,要么打断一根瓠子藤,不为大害。宝如已然预备丰收了,人也再没闲空的,整日里呆在田地里拔草施肥、剪枝浇水,作着细致的护理。姐儿和贝儿都算是极听话的穷家小孩子,心里都在妈妈的影响下留在一块菜地里,常能轮流照看一下。早秧种下田了,妇女们打发着家忙前的最后一段闲暇时光,一边感到日子难过,一边儿却又觉得年月易逝。
远于春发的日子里,油菜花只开了稀疏的几朵。早晨有微霜,莘夕偶然记起小娜头几日所说给小雨衣裳的事儿,静生生想了一会儿。她想起薛天出世时的点点寒酸,并不曾置办什么衣物,倒是大嫂银梅找给她一包塞在自家箱底儿的小衣裳来凑合了几天。过九盅,柳西娘家威风八面地送来贺礼,谁不啧叹?那花花绿绿的大小几十套衣服、新式童车、摇篮、花缎被、成担的鸡、蛋、糖、面,确也花钱费心不小,值得小娜和星子接受大片的称词。可她——莘夕,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她一直觉得,这些表面的东西只是做外人看的,但愿小娜、星子和妈妈真心待自己就够,便什么也不送来又怎样?那些小衣裳实在是有许多不曾穿过的新货,因为不在恰当的时候,诸如孩子合适穿时正好是在冬天,到了夏季,孩子大了,就只有搁起来了。本待给五嫂丹莲新添的孩子去,只怪丹莲太可厌,给她反而不如扔掉干净了事。这会儿想到小雨,也知道小雨是谁,是怎样一个小媳妇,以为她不算太差的一个人,就清理了一大包,打算送去柳西给小雨。
若是单为小娜的话,莘夕冷冷地想,我也免了送去,让小娜越发得意。薛天正喝完一杯牛奶,剥了一只毛壳蛋在吃。莘夕问他:“天儿,去不去柳西?”
天儿望了望妈妈,晓得她要去,自然也应着去。
出门上路,就有一辆三轮摩托车驶过来。莘夕瞧那人面目可憎,形容脏乱,摆手不乘,拉了天儿宁愿走走。那开车的见这一大一小都少见的洁净雅俊,看了心里喜欢,出了个半价。莘夕笑着拒绝。那人才慢慢开走。天儿却吵着要乘车去柳西。莘夕哄他不听,只得许给他买一大串香蕉和二罐柠蒙茶,他才罢休。
上了仁爱路,莘夕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向来就是如此,只为路口那间楼房。她总觉得有一双满含责备的眼睛在窥视着她,使她迈步仓皇。林海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是自由自在的,只要他愿意,永远都会令人猝不及防,因为他在暗处做着邂逅的准备。有一次,莘夕就看见林海建故意走出来,装作去买烟的样子截住自己,他尚微喘着气,显然是从那飘动的二楼窗帘底下一径跑出来的。
“真不巧,”他居然要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说,“好像有一、两年没见你了,孩子都有这么大了。想不到,想不到呀!”
莘夕不敢或是不大愿意直望那张能让自己心乱如麻的脸孔,无措而失神地说:“你忘了,二个月前,你从上海回来还碰见过一次的,以后在菜市场里也见过面。你大概是太忙了,忘了。”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微笑着去看那一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他反而避了,探身去摸摸天儿的头,倒问道:“孩子该叫我什么才好呢?天儿,你喊我什么,知不知道?”
天儿掰开林海建的手,并不愿意多理睬他。两人无话可说,只有分手道别。莘夕拖着天儿走了老远也不能回头,害怕他站在那儿望着自己。这回路过,不免又小心翼翼的,心中实则希望看见他,能坦然地问候问候他。她偷偷看了一眼,门紧闭着,上面窗户的帘子也关了。莘夕半为惋惜半为失望地轻笑了。她自我解嘲地想:也许是我把他看得太多情了,误解了种种巧合罢了;其实都是我的想法而已。
到了柳西,不巧家里不见一个人影儿,门上一把锁。邻家新住了陌生人,一个手脚似乎很为麻利的小妇人。
宝如一眼见了莘夕、薛天,就明白是哪个了。她看见莘儿罕见的素净,似是纤尘无染,不由得自惭形秽,心里在说:在农村,果然也有这样的美人!需要怎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再见薛天俊俏天成,衣着华丽得体,生生将贝儿比下去了,更无对贝儿的贯常夸奖之辞。宝如打起笑脸儿,先问了好,自向莘夕说了桂华及小娜的去向。原来是金超华的老爷子活得不耐烦,寻短上了吊;金超华嘴上虽说是个关不住的烂机器,老头子一旦死了,到底想得可怜可悲,倒憋着一口气来老表哥家里大哭了一场,立下就将易家大小接去奔丧去了。头天去的,此晚就当回来了。莘夕谢了,告诉宝如说:“你别跟我妈说我来过的事儿。我没什么事儿,只是来看看的。”
说着,莘夕便瓣了四五只又大又黄的香蕉,非塞给贝儿。宝如见她面善,也不过分推辞。
莘夕领着天儿来到小雨家里。见到吴敏和吴妍两个小姐妹,她不由得疼惜。想当初明珍是何等如意之人!同辈的姐妹们有哪一个不羡慕她?常言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真是一点儿不差呀!这种感触竟让莘夕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些良好的感觉。
小雨红着脸儿接受了莘夕给的衣物,抖出一件略看了看,说:“哎哟,这不是新的吗?”
“都是天儿没穿过的,”莘夕笑着说,“白放了几年,也怪可惜的。这回要不是小娜说起,我也不清楚你的情况。胎儿还好吧?不能太累着了,吃的也不能太差了。”
“有什么吃的?单只饿不着肚子就是了。反正我想,往日里多苦,孩子们不也个个长成了人?我妈生我时,鸡蛋都想不到一个入口呢!产后想吃,也只有一碗擀白面。你看,我不也长得好好的?踩大的孩子还肯长些,命也更大些。”
见她如此说来,想她能去自己乐观生活,何必引得她怨七怨八的?又见吴敏、吴妍两个小可怜吮吸着指头,一径盯着天儿拎的一串香蕉,莘夕对天儿说:“和她们分着吃,好不好?”
天儿看了小姑娘们一眼,又看看香蕉,说:“不多了,又不好吃。”
小雨忙说:“敏儿、妍儿,你们怎么光晓得馋?怎么教你们的?——别人吃东西时,不要眼馋着才对。快快出去玩儿去。”
小姐妹俩望了舅妈一眼,二姐将老三拉走了,躲在房门后面偷看薛天。莘夕看了心疼,便喝天儿。天儿瞧见妈妈真的变脸了,其实也并不太喜欢吃香蕉,全部推给了妈妈,自己则蹦到房间里玩儿去了。莘夕说:
“都是我惯的他。总怕他以后吃苦。”说着,她心里竟灰了起来。
小雨不解地问:“他是有福的人,会有什么苦吃的?”
莘夕长叹一声,说:“只怪在我性格生得不好,单比得上你一半,一切也就如意了。不说。”
莘夕将香蕉分开,给吴敏三个,吴妍两个,摸着两个小女孩儿的脸,问了一回她们妈妈的事儿。后来又起身问小雨关于明珍的事。
小雨说:“真不晓得她再有什么办法可想了。一个男的又馋又懒,整日里还想吃得香喝得辣。单她一个人的力量,抵得个什么用?我讲个要不得的话,分开单过也比这样熬日子强得多。我气的就是我姐姐,以苦为乐,我们说说吴强的气话,她还要替他圆场子。她这不是越发纵容了吴强那蓄牲?”
“也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莘夕说,“居家过日子,女人终究少不得一个男人的支持。作寡是作寡的话,怎么有那么多的丧偶的女人都还要坐招一个或改嫁一个男人?有,总比没有的好。再说,各爱两口子的事儿,你我终是外人,知道得几分?你替她急死不打紧,哪里知道她是不是有她的快乐和满足?”
“呀,是的,是的,”小雨连连说,“我大姐其实高兴得很呢!她太喜欢吴强了,甘愿做牛做马。”
“那也是一种生活,尽管我们看来是可怖的。”
叙了几句,莘夕便行告辞了。即又想到富枝夫妻和他们的几个在灰土中滚大的孩子,拐路去看了一回。富枝留莘夕吃饭。莘夕看她们菜都没有两碗,知道她也是困难的,不要多打扰。富枝自然明白自家是什么生活,但说:
“你难得来一趟的,赶巧都不在家里,就我该当款待你的。你茶水不沾就要走,等姨妈回来了,问起你来,不只管骂我不懂事,太精?”
“你还不清楚我的为人?留就留,去就去,最讨厌客套的。若是他们听说我来过,问起你来,你只说是我不留的,想必他们是不会怪你的。”
牵着天儿回家,又往自家后院后的马路上走,莘夕正走着,碰见一个推着摩托车的男子。莘夕不经意看了那人一眼,奇怪地想:这人是哪个?看他生得蛮特别的。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再望,只见那男子停了步,侧转身呆呆看着这边儿。莘夕掉转头,想:这人长得好面善,只是露了些儿冷酷和傲慢。他有点儿与众不同!第三次回望他一眼,他还站在那儿发呆,莘夕不禁莞尔一笑。
莘夕不认得的这人正是云峰,小娜的男朋友。莘夕对云峰倒有耳闻,只为素少来到柳西,恰云峰也难得来一次。这回两人都吃了闭门羹。云峰也不知道这女人就是小娜的姐姐,初见了,他心里惊了一跳,怪怪地问自己:她怎么在这里?是她吗?脑子里浮起一个渺茫的影子。他差点儿赶上前去对莘夕说,他见过她,还几乎算是认得她,只不晓得她的名字。可他忍住了,不敢太过唐突。
云峰难得有兴趣约小娜去市里玩儿,不料小娜不在家。他有点儿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他变得烦躁了,胡思乱想。一会儿他想:既然已经见到了“她”,何必再去找她?我是在逃避吗?还是强取理由?如果真的是她,那么,我为了一点儿不必要的尊严再次错过了她啊!不过,我总算知道她是汾镇人了。只要她是汾镇人——呀!简直是奇迹!他的心里慢慢活泛起来。
云家位于兴孝路下端,因为整座房屋的造型奇特,结构十分合理,比起四下里的民居楼舍来,就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它不像普通宅子临街而建,贴近人行道,先倒布置了一个宽敞的前院,围了三面一圈儿的花饰铁栅栏。院子里花色极少,几乎全为常青树种,诸如雪松、棕榈、忍冬等。院内大半空间封了水泥路面。房屋以白色为主,高低作了三个阶梯式的四面形的屋顶,上面覆着红色琉璃瓦。
从正面看来,房子显得棱角分明,拐折生动有致,讲究的却不是对称感。在苍翠的树丛的掩映下,显出宁静、秀丽之美。门前有廊,无栏,乳白色正门带点儿欧式风格。开门进去,里面的摆设却很传统,很平常,照例有匾额中堂、条桌供台。四围也有沙发,也有凳椅,都只在一个净上,颜色皆以红色为主。白色地面砖一尘不染。大厅阔散明亮,左右各一长窗,挂着粉红色花帘。右壁角设了一台矮小的电视柜,搁了大电视及录像机。墙上挂着一幅《兰竹图》。大略如上所述。其余房间卧室,都显奢华,倒也算得布置恰当,现代气息浓厚,有些脱离那不合宜的厅堂的感觉。楼梯在厅堂后的厨房边,单辟而成,一气上顶。楼上有云峰、云波和玢宁各自的房间及三间空房,此时不予一一描述。
厨房或大厅都有门直通着后院的回廊。回廊荫蔽,是夏日里最好的避暑乘凉场所。这后院原是起在一大片田野之间,突出于兴孝路平常人家的后院约有十米之距。或有人从隔壁楼顶观望,都不觉被园中青树繁花迷住。花居多,除了几丛玫瑰,并无什么贵品名种,大体为四处可得的菊花、腊梅、桂花、月季,以及常青的栀子树。四散的果树原也有极好的花儿,诸如桃树、柑桔。春盛时满园翠色扶红,秋尽日又有那五六棵栀子树及十数株柑桔摇碧问寒,自然生长,全无捏造,使得这后院平增几分自在意趣。园中一井,水质甘凉,给水泵管道接引到房后顶一隐蔽的天台上作为自来水饮用。院后墙角则为一小型厕所,攀爬覆盖满了金银花藤。厕水接通在外,自有种田植物的舀取作为肥料去用。
云峰回到家里,神情气色大概有些不同往日,反令他母亲怪异。他母亲名叫金枝,是个不多言语、形体瘦削的中年妇人。她本为四川人,十七岁时被人带到K市新罗公社许了个人家,尚且过得去。她却在正婚前一眼相中同湾的穷得叮当响的云源深,坚决嫁与他。初婚时连一张床都没有,只用土坯码起脚墩,搁了张破损的竹床,且凑用一二年。生了云峰后,家里还只共有二只饭碗两双木筷。难怪后来人们都感叹这四川女人的眼光厉害,先且忍了几年的苦,得享后福。
却不知云源深起初娶了金枝时,一半为穷,一半为年少冲动,看金枝也还顺眼;难料多年以后,倒对着一双儿子后悔,渐愈产生出嫌烦之心。金枝也不在意了,偶尔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苍老许多,和丈夫站在一起不般配,索性冷了心,安心过着不愁钱花的日子,顺便念念佛。一念佛,便是在外人看来有些古怪的儿子都觉得她古怪了、诡秘了,不声不吭的像具假像。她少有出门,或出去,多是去K市妹妹家住一二天便回,汾镇知道她的人多以为她是回新罗老家去了。
她妹妹金丽,原来是由她一手操办嫁到新罗同湾的叫任祥权的男子的。那姓任的虽不及云源深魁伟英俊,倒还顺眉顺眼地看得过去,也还精明强干。只为金丽不育,婚后四五年便抱养了一个外地的弃婴,视作己出地珍爱抚养,长成现在的玢宁。孩子在七八岁上时,任家夫妻借钱到K市摆了个摊点,从小本买卖做起,艰苦创业,至于做到在K市好地段上自开了一家百货商行,十余年间,从不名一文到成为百万富翁。钱是赚得多了,不想任祥权也变得暴戾苛刻了,人情上只看一个女儿好,对共苦的妻子视为路人犹甚。任祥权不遂心,怎样看金丽怎样不顺眼,奈何玢宁是自己一手养大,乖巧怜人,便单对她和颜悦色,一贯顺从。玢宁自此倒成了一个家庭的和睦因素。
金丽有自家的想法,想玢宁终不算自家亲人,难保她有朝一日变卦不认人,这百万不止的家产难道都白白给外姓人不成?向来看中云峰,以为他是个稳重得体的男子,有意作成一门亲事。玢宁一经暗示,就一心相与,把云峰看成了心中的偶像,恨不能立时三刻嫁与他。任祥权虽然不是十分十足地喜欢云峰,但也不觉得他坏,口上是允了。金枝倒与妹妹的想法相去不远,也促成。云峰知道后,感觉太可笑了。他找了个女朋友,目的是要大家打消把玢宁嫁给他的念头。谁知玢宁干脆搬过来住了,“你一结婚,我马上搬回去。”玢宁说。她红着脸儿,似乎蛮有自信的。云峰且由她怎样去。除了慈爱可亲的姨,他知道,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他的意愿。他试图找机会和姨说个明白。
母亲见儿子很高兴地回来,手里还拎着几只菠萝,便问他:“怎么没去市里玩儿?”
云峰看了一眼华服丽装、着金戴银的母亲,只说“没去”,放好车,一径上楼。过玢宁房间时,听见里面有说笑声,知道是李青来了,云峰敲了敲房门,说:“李青,你来我房里。”
玢宁跑出来,问道:“小娜呢?她怎么没来?——唉,新鲜菠萝,给我一个!”
云峰拿给她两个,让她留一个给星期天回来的波子。玢宁说:“离星期天还差三天呢,不怕放坏了吗?他要吃再去买好了。”
“随你便,”云峰说,“你都吃掉好啦。”
李青正伏在窗前的沙发上看一座玲珑的竹编的小古楼和一只棕榈叶编织的凤凰。听见云峰的声音,李青招他过去,说:“快来看,这么精致的手艺!亏他怎么做出来的!”
“谁做的?”云峰过去拿起来看,见那小楼比例恰到好处,各层飞檐翘望,瓦络匀称,更妙在门窗井然有序,一丝不苟,令人叹为观止。
李青说:“你拿针来推这门窗看看。”
云峰讶然,果然拿针一试,那门窗都与真的一样可关启,楼内居然有桌有凳,且放了几个大略的人物。再看嫩棕榈叶编织的凤凰,颜色碧绿,略捎鹅黄,造型极美,用几根透明的细线吊在一小段青竹上。一旦晃动,那羽翼入微的假鸟便生动起来,动翅摆尾地真个似在飞翔一般。云峰玩了一会儿,说:“哪里买的?怎么不给我买一些呢?”
“不是我买的,”李青说,“是她。”
一手指向玢宁,不知玢宁已经下楼去切菠萝了。待会儿玢宁用白瓷盘端上来一盘浸泡好的,叫各人吃。云峰便又问她,还问她有什么别的玩意儿。玢宁笑着说:“你多大的人了,兴玩这个?便再有,也是小孩子们玩儿的东西,你哪里能玩去?”
“怎么不能玩了?什么兴不兴的?我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别人喜欢玩的我还不要呢!”云峰拉着李青说,“你也问问他爱玩什么来。”
玢宁便问李青。李青说:“你最罗嗦的,谁玩儿什么也要兴不兴的,各人的兴趣嘛。你说晕样的手工艺品,哪个见了不喜欢的?不成只等着女人小孩去买吧?少废话,多吃块菠萝。”
玢宁气了,瞪着眼说:“不是他教我头号你,我才没兴趣问你呢!”
“他说你,你也不听吗?”云峰微笑着说,“换别个,花钱请人家说,人家都不会不说什么你不爱听的话。”
玢宁瞅了李青一眼。李青朝她呶了呶嘴巴,她的气儿也便消了。她笑吃吃地说:“我怎么看你,你都像是个妖精!——你比小娜漂亮十倍!我看呀,以后没女人敢嫁给你的,除非她不怕丑,愿意做你的陪衬人。”
李青的脸红了,说:“别人要是这样说话,我赏他几拳!”
云峰看着李青,见他面如桃花,毫无瑕疵,长眉朗目,神采流溢,真是俏魁俊首,不由叹着气说:“她并没有胡说八道。长得漂亮又不是什么难堪的事,保有丑才会叫人自卑,因为美是人所向往的。”
玢宁见李青无言,拍着手说:“他也说了你了,你赏他一拳呀!我还没见过你们打过架呢!”
李青却是一向依从云峰,便偶尔受受云峰的气,也能隐忍,这时当然不会因他夸了自己反而对他置词。他反倒是想想自己以往的羞涩之态,要不是云峰指点引导,也难改变到今日的大方无谓,虽然仍是容易脸红。等再吃一块菠萝,就和云峰到了他的房间。李青问:“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云峰只是笑,不急着说。他放了一个菠萝在门后的茶杌上,去洗了手,进来坐在床上,从床头柜中拿出一本彩印的武器图片集粹扔给李青看。李青翻了翻,问:“就这个?”
“你以为呢?”
李青摇摇头,放下书,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买它做什么?”
“看了,觉得好看,就买了。能为什么?”云峰闭着眼睛想了会儿,含笑问道,“猜我遇见哪个了?”
李青不答,表情冷淡地看着他。
“怎么啦?”
“没怎么,奇怪你的兴奋劲儿由何而来。平时是少见你这样开心的。”
“是吗?那么以后该改改了。我说了,只怕你还不信,我看见一个人了。”
“直说吧,不要神神秘秘的。是她吗?”
“除非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哪里?”
“柳西。”
“嗯?”李青显出很意外的样子,“那倒是极富戏剧性的场景啊!爱幻想的人是不是都爱编故事?感觉有时也是虚伪的。”
“我也不敢相信呢!”
李青盯着云峰。
“看来你并没撒谎。”
“可能是我把她想得太美了。我觉得她比以前更迷人了。我以为她穿黑色好看,却想不到她穿淡色更合适、更不一般!”
“这回,你没沉默吧?”
“我忘了。真的,我懵了。我看见她就——你别不信,也许明天你也能遇见她!”
“谁说我不信了?我相信奇遇。我也相信任何怪异的感情,关于爱的。你想说就说吧,我认真听着。”
“她竟然对我笑了一下!”
“是吗?”李青笑了笑,摇着头说,“你确定是对着你吗?你背后没人吧?”
“没有呀,就我一个,”云峰正经地说,“我敢肯定她是望着我笑的。”
李青咬了咬嘴唇,不做声了。但他不想听云峰谈他的奇遇是可以定论的,他焦躁地走动着,看样子是不想再呆下去了。云峰赶着和他议定去东北的日期,云峰有些不想去的意思,没明说。李青便行告辞。
玢宁瞧李青走了,才拿了竹楼和凤凰到云峰房间送给他,说是专门买给他玩儿的,又说还见到了许多小玩意儿。云峰问她:
“你不是认为这些是小孩子们玩儿的东西?怎么又要送给我来?”
说是这样说,仍然收下了,回送给玢宁一只银制的小铃铛,把她推出门外,一个人快乐地想像。他觉得几年前在东北哈尔滨的那个夏季仿佛历历在目,对偶遇“她”的情景印象深刻,点滴可忆。回忆一丝一丝渗透着,终将他带入梦乡。可惜他并没梦见什么“黑衣”美女,却梦见一个绿林如染的幽谷。醒来自觉可笑,他却也无法对人说去。
玢宁送给云峰竹楼叶凤时并不曾企图得到他的回送,只指望他高兴罢了。这回得了个小铃铛,自己关在房间里越看越爱,想它不知被云峰怎样把玩过,犹有表哥的体温与气息一样珍贵,索性穿了根细红线挂在脖子上,反而取下了项链,故意将小银铃铛半露在衣领外,左看右看,她满意极了。不管怎么说,她自行陶醉地想,他才像个男人样儿!虽然有时不免仍然带些儿孩子气,有时让人气得伤心,可是他该有多么纯洁、直率!我才瞧不起那些二流子一样的小东西呢!他严肃现而又显得更加可爱,令人无法控制住对他产生爱慕之情!呀——他对我一向都不冷不热,不疏不近,为什么要送给我这样可爱的小铃铛?莫非——小表妹胡思乱想起来,甚至幻想到了心花怒放、幸福激动的地步。表哥若是知道一枚不经意送出的铃铛能引得多情的小表妹如此轰然滚动的情思,他怎么也不敢送人礼物的。他一无所知。
玢宁怀着美好的幻想找李青去,分明让他看胸前的铃铛。李青皱着眉头说:
“这也好看吗?跟只小狗儿似的。”
看着颇为可人的玢宁,李青暗暗叹息。玢宁并不介意李青对她的语言,在李青房间里蹦业蹦去。
“喂!静下来,”李青瞥见后妈充满疑虑的面孔在房门前闪现了一次,二次,便似下了决心地对玢宁说,“你静下来,听我说几句话。你觉得你了解云峰多少呢?不,不,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你知道他的事吗?当然,你不知道。有一件事,我可以这么说,除了我和他,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的。”
“在哪里的事儿?”
“几年前,在哈尔滨,太阳岛上。那时我刚从少林寺回来——”
“你为什么要去学武功?”
“——”李青吃惊地看了玢宁一眼,怔了会儿,才说,“我爸爸就在楼下,你不如去问问他?”
“不啦,别不高兴,我只是突然想问问罢了。好了,你继续说吧,说我表哥的事。”
“我回来后,恰好就认识了你姨父,自然也就认得了云峰。不管什么原因吧,总之我就跟云峰在一起了,叫保镖也行。我不是愁钱花,只不想在家里呆着混日子。我觉得你姨父人不错,云峰看来也顺眼,所以做了。其实,到现在我也没发挥过一次作用,云峰是个正派人,不会闹事寻衅。别人见他斯斯文文的,也不至于找他什么绊头。头一年,他还只二十四岁多一点,我们在哈尔滨玩儿,就是在太阳岛上,看见一个女孩儿。我也看得清楚,确实是长得美。说实话,我那时没心思注意那些事儿,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云峰被惑住了,从此念念不忘——”
“可笑!”玢宁一点儿也不信似的,漫不经心地说,“我脑袋里还没有灌浆。”
“你没见过,根本就想不到她有多迷人,”李青微笑着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不由我不信。她有一种气质,和四下不可融溶的清淡气质。明白吗?问题是,他到现在也还没从那个印象中逃出来,反而越来越迷恋了。没人能够把他拉回来,我想是这样的。我也越来越觉得是我们两个臆想出来的事。”
玢宁终于听得咬牙切齿了,她恨恨地说:“有这种人!嘿,嘿嘿!我不信,我不信!后来呢?是不是找过那个东北货色?”
李青含笑点头。玢宁突然拉下脸,恶狠狠地说:“真巴望那个人早点儿死掉!早烂光了才好!让他去找吧!”一手扯下铃铛,欲扔掉,却又缩回手来,捏在手掌里;她的眼睛迷茫了,“难怪——”
玢宁背对着怜悯地看着她的李青,哀哀地流泪了。李青也懒得安慰她,倒问她:“我看你对小娜也未必仇恨到这种地步呢,她岂不更加危险?”
“她?”玢宁冷笑着说,“是的,我讨厌她。可是我也看得出来那种假象,他们两个是走不到一块儿的。就算他们结婚了,我也会见到他们离婚的那一天!”
“哦,为什么?你这么自信?”李青抱着臂膀,说,“小娜可不傻,起码她不比云峰傻。像她那种聪明人,要套住云峰,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云峰表面上冷峻成熟,其实天真单纯得很,总有幻想,容易坦露真心。他好像很需要别人的怜爱。这对小娜来说,不该是什么大难的事吧?”
玢宁沉默了一忽儿,说:“反正我不看好小娜——真没希望了吗?”
“天下就只有一个云峰吗?你应该把视野扩大一些。作为你们两个的朋友,我认为,你们并不合适。你们都是有钱人,满可以找到各自理想的对象。你没必要过分去迁就他。你知道,他也并不在乎。是的,”李青的面色也沉落了,他悲伤地说,“他是不可能在乎的。”
玢宁可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闭上眼,怔怔听着李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