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纳凉记

老张头第一次踩碎城里地砖上的光斑时,裤脚还沾着老家麦秸秆的碎屑。儿子小伟在前面拽着行李箱,滚轮碾过柏油路面的声音像指甲刮玻璃,让他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竹编烟荷包——那里面装着最后一把从自家菜畦里薅的薄荷,叶子被体温焐得发蔫,却还执拗地散着土腥气的凉。

“爸,咱这楼里有中央空调,比老家水渠凉快多了。”小伟回头时,额头上的汗珠正顺着防晒袖套往下滚,在电梯不锈钢壁上洇出小小的水痕。老张头“嗯”了一声,眼睛却瞟着楼道窗外——六层楼高的地方望下去,连片的玉米地变成了棋盘似的水泥格子,连棵能遮阴的老槐树都没有,只有几株叶片卷曲的景观树,被晒得像打了蔫的菠菜。

搬进新家的第三天,热浪就给了他个下马威。凌晨五点被热醒时,老张头摸了摸后颈,黏糊糊的全是汗。他想起老家的土坯房,这时候该蹲在门槛上听玉米拔节了,“咔吧、咔吧”的脆响裹在露水里,能把人的心泡得软软的。可现在耳朵里只有空调外机的嗡鸣,像只永远拍不烂的蚊子。

他悄悄溜到阳台,想找根晾衣绳拴上烟荷包,却被玻璃门外的景象吓了一跳——对面楼的墙皮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空气像被煮过似的扭曲着,连飞过的麻雀都张着嘴喘气。这哪是夏天,分明是老天爷把灶膛倒扣在了头顶。

“爸,您咋醒这么早?”儿媳端着牛奶出来,看见他对着窗外发愣,“空调开太低了?我调高点?”

老张头摆摆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荷包上磨得发亮的绳结。他想说不用费那电,想说他想去楼下找片树荫坐坐,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伟两口子为了供房贷,每天顶着大太阳跑业务,他哪能再添乱。

白天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老张头坐在沙发上,看墙上的电子钟数字一个个跳过去。空调风裹着一股塑料味吹在脸上,却吹不散骨头缝里的燥热。他想念水渠边的柳树,想念脚丫子伸进水里时,水草在脚踝上蹭来蹭去的痒,想念顺手从地里薅把马齿苋,回家拌上蒜泥就能下两碗面的舒坦。有次蹲在渠边看云,他竟靠着柳树睡了个午觉,醒来时裤脚全湿了,却比盖着棉被还解乏。

傍晚时,对门的李老头敲开了门。这老头也是从乡下接来的,脸上的皱纹里还嵌着黄土高原的沙粒。“老张,闷得慌不?”李老头往屋里瞅了眼,空调风顺着门缝钻出来,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电梯在负二层停下时,老张头还以为要去地下车库。可推开防火门的瞬间,一股凉丝丝的风涌过来,带着金属和尘土混合的气味,竟让他打了个哆嗦。眼前是条亮着冷光的通道,墙壁上的电子屏滚动着绿色的线路图,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清洁车走过,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在空旷里荡出回音。

“这是……地铁站?”老张头愣住了。他在电视上见过这玩意儿,像条趴在地下的钢铁巨龙,怎么还能纳凉?

“嘘,别声张。”李老头往旁边指了指,靠墙的长椅上已经坐了好几个老人,有摇着蒲扇的,有眯着眼打盹的,还有个老太太正用毛线针戳着鞋底,“咱不碍事,就坐会儿。”

老张头挨着个穿碎花衫的老太太坐下,冰凉的椅面透过薄裤衩渗进来,把积攒了一整天的燥热一点点吸走。他悄悄打量着四周,天花板上的灯像悬着的星星,轨道深处偶尔传来“轰隆”的闷响,像远处闷雷滚过。这地方真怪,明明是钢铁做的,却比老家的柳树荫还凉快。

以前在老家,这时候该蹲在打谷场抽烟了。”旁边的老太太忽然开口,手里的毛线针没停,“现在倒好,蹲在这铁壳子里了。”

老张头笑了,从烟荷包里捻出一撮烟丝,又想起这地方不让抽烟,只好又塞了回去。“可不是嘛,”他说,“我家那水渠边,柳树能垂到水面上,脚一伸进去,能看见小鱼往脚背上啄。”

“那你比我强,”老太太往轨道方向努努嘴,“我老家只有土窑,夏天热得像蒸笼,能蹲在崖根下数蚂蚁就不错了。”

说话间,一列地铁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掀动了老张头的衣角。他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影,忽然觉得这钢铁巨龙竟有几分像老家的水渠——都是长长的,凉凉的,能让人暂时忘了头顶的日头。

往后几天,老张头和李老头每天傍晚都准时出现在地铁站。他们不乘车,就坐在站台尽头的长椅上,看人流像水似的涌来涌去,听报站员甜美的声音在穹顶下盘旋。有次遇到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给他们递了两瓶冰镇矿泉水,瓶身上的水珠滴在老张头手背上,凉得他差点跳起来——像极了老家清晨的露水落在手背上的感觉。

变故发生在第七天。那天他们坐得久了些,出站时发现小伟和儿媳正站在地铁口,脸色比头顶的路灯还白。“爸!您俩咋在这儿?”小伟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手劲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我们回家没见人,以为您……以为您自己回老家了!”

儿媳在旁边抹眼泪:“我就说该装个定位器,您说您要是走丢了可咋整……”

老张头被拽着往家走,脚步踉跄着,烟荷包从裤兜里滑出来,掉在地上。他想捡,却被小伟死死拉住。“爸,您要是想出门,跟我们说一声啊,天这么热,万一中暑了……”

“我就是来这儿凉快凉快。”老张头的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这地方比家里空调舒服,还能跟老李说说话。”

小伟愣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铁站入口。橘黄色的灯光从里面淌出来,像一汪温暖的泉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爱在夏夜里带着他去打谷场,铺张草席躺在星空下,说星星是老天爷撒的凉席子。那时候的风里有麦香,有蛙鸣,有父亲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爸,”小伟的声音软了下来,弯腰捡起烟荷包,拍了拍上面的灰,“明儿我休班,陪您来这儿坐坐?”

老张头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小伟的手。地铁口的风还在吹,带着股陌生的凉意,却让他想起了老家水渠边的柳丝——不管是土的还是铁的,能让人心里踏实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地方,而是能一起纳凉的人。

第二天傍晚,小伟果然跟着来了。他买了三支冰棒,递给老张头和李老头,自己叼着一支坐在旁边。地铁进站时,他忽然指着窗外掠过的广告灯箱说:“爸,您看那上面的稻田,像不像咱家的?”

老张头眯起眼,果然看见一片金灿灿的稻浪在光影里起伏。他咬了口冰棒,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忽然觉得这钢铁巨龙的肚子里,竟也长出了几分庄稼地的温柔。远处传来报站员的声音,清晰又明亮,像极了老家清晨喊人起床的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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