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那最後的陰影行將消失。佩德羅•巴拉莫坐在半月莊大門邊一張舊皮椅上。他孤單單的一個人,坐在那裡也許有三個小時了。他一直沒有睡覺,他已經忘記了睡眠,也忘記了時間:“我們這些老頭子睡得很少,或者根本不睡覺,有時連盹兒也不打一個,但我們一刻不停地思索。這就是我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繼而,他又大聲地說:“要不了很久以前,要不了很久了。”
他接著說:“你走了許多日子了,蘇薩娜。那時的陽光和現在一樣,只是沒有現在這樣紅,然而,也是像現在這樣籠罩在白色的霧幕裡,沒有亮光。就在這同一時刻,我就站在這門邊,望著黎明,望著你朝天堂的道路走去。你朝著那開始顯露晨曦的天堂走去,越走越遠,你的身影在大地的陰影中顯得越來越暗淡。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你的身軀擦著小路邊天堂樹的枝條走過,隨風帶走了它最後幾片葉子,接著,你就消失了。我對你說:‘回來吧。蘇薩娜。’”
佩德羅•巴拉莫的嘴還在動,還在輕輕地說些什麽。然後,他閉上嘴,瞇縫著兩隻眼睛,眼中反射出微弱的晨光。
天慢慢地亮了。
…………
留在身後的佩德羅•巴拉莫仍然坐在他那張皮椅上,看著上面說的那一行人朝村莊走去。他覺得他的左手在他想站起身來的時候死去了,垂落在膝蓋上。然而,他沒有理會這件事,因為他已習慣於每天見到身上的有一部分死去。他見到天堂在搖晃,掉下了許多葉片:“人人都選這條路走,大家都走了。”接著,他又回想起原來想的那個問題。
“蘇薩娜,”他叫了一聲,繼而又閉上了眼睛,“我曾要求你回來……”
“……那時世間有個碩大的月亮。我看著你,看壞了眼睛。月光滲進你的臉龐,我一直看著這張臉,百看不厭,這是你的臉。它很柔和,柔過月色;你那濕潤的嘴唇好像含著什麼,反射著星光;你的身軀在月夜的水面上呈透明狀。蘇薩娜呀,蘇薩娜•聖胡安。”
他想舉起手來,讓形象更清楚些,可手像石制的一樣擱在腿上,已難以動彈。他想舉起另一只手,v也緩慢地垂落到一邊,一直垂到地上,像一根柺杖一樣支撐著他那已經沒有骨骼的肩膀。
“這就是我的死。”他說。
太陽將萬物照得一片混沌,然後又使它們恢復了原狀。已成廢墟的大地空蕩蕩地展現在他面前。他渾身發熱,雙目幾乎不能轉動;往事一幕一幕地在他面前閃過,而現實卻一片模糊。突然,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好像時間和生命之氣也停滯了。
“只要不再過一個夜晚就好了。”他想。
因為他害怕黑暗中處處有幽靈的夜晚,他害怕將他自己和幽靈關在一起。他怕的就是這件事。
“我知道幾個小時後阿文迪奧會帶著他那雙血淋淋的手,再來請求我給他曾經拒絕過的救急。我再也沒有手可以捂住雙眼,免得看見他。我還得聽他說話,一直要聽到他的聲音隨著白天的過去而消逝,一直聽到他的聲音消失。”
他覺得有幾隻手在拍他的肩膀,就直起身子,身軀變僵硬了。
“是我,堂佩德羅,”達米亞娜說,“要不要給您送午飯來?”
佩德羅•巴拉莫回答說:
“我上那兒去,我這就去。”
他靠在達米亞娜•西斯內羅斯的肩上企圖朝前走,走了沒幾步就跌倒了。他心裡在祈求著,但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來。他重重地跌倒在地,身子像一塊石頭一樣慢慢地僵硬了。(結束)
隨著蘇薩娜的死去,佩德羅•巴拉莫也孤獨而淒涼地死去。
悲傷反湧向全篇,鋪天蓋地,狂風暴雨,永不停息,瞬間永恆-永恆瞬間。
下面回顧下蘇薩娜的死亡:
…………
蘇薩娜•聖胡安那安詳的神態使神父覺得奇怪。本來他想猜測一下她此時會有什麽想法,想看看她在心靈深處是如何抗拒他此時為她塑造的形象的。他看了看她的眼睛,她也回看了他一眼。他彷彿看到她的嘴唇在強作微笑。
……他再次靠近她的身邊,但她搖了搖頭說:
“您走吧,神父!您別為我感到羞辱。我心裏很平靜,我只覺得很困。”
這時,躲在陰暗處的女人中有一個在哭泣。
這時,蘇薩娜•聖胡安像又恢復了生命力。她從牀上坐起來,說:
“胡斯蒂娜,請你到別的地方去哭吧。”
接著,她感到她的頭被釘在肚子上了。她試圖將肚子與腦袋分開,試圖將那個緊壓住她的眼睛使她喘不過氣來的肚子推到一邊。但她越來越覺得天旋地轉,彷彿獻身於黑夜中。
佩德羅的死充滿了寧靜,而他妻子的死卻恰恰相反:
黎明,人們被陣陣鐘聲驚醒。這是12月8日早晨,是一個灰色的早晨。不冷,但很灰暗。大鐘先敲響了,接著其他的鍾也敲響了。有些人認為鐘聲是催大家去做大彌撒的,就打開了自家的門;只有那些睡懶覺人家的門沒有打開。這些人也醒來了,他們在等待響起晨鐘向他們宣告夜晚已經結束。然而,這次鐘聲響得比平時長。不僅大教堂的這幾隻鍾在敲,而且,“基督之血”、“錄十字架”,還有“神廟”等教堂裡的那些鍾也在響。到了中午,鐘聲仍未停止。到了夜間,鐘聲還在響著。鐘聲晝夜不停地響著,敲的方式都一樣,而且,越來越響,到後來鐘聲便變成了一片震耳的哀鳴。人們為了能讓對方聽清自己說的話,不得不大聲地說話。“發生什麽事了?”大家互相問道。
鐘聲響了三天,人們的耳朵都給震聾了。由於天空中瀰漫著這種嗡嗡的聲音,人們根本沒法說話。但鐘聲還在響個不停,還在敲著,有幾隻鍾已經給敲啞了,發出的聲音像敲瓦罐一樣,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