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看《儒林外史》,看到严监生一段,突然有“黑转路”的倾向。从前,跟着小学老师的说法,人云亦云,提起严监生就条件反射般:“哦!四大吝啬鬼!又小气又吝啬……”那个时候虽也匆匆地翻过一遍书,但认识基本未超出“吝啬鬼”三个字。
有时候,我们错看了世界,却怪世界辜负了我们,很多名著也是一样。我们看轻了名著,却自以为已经看清了原著。对于严监生这个小说人物,今天的我,发现了一些从前的我看不到的地方。
当我给学生讲严监生临死前“伸着两个手指头不肯咽气”的时候,无意中提了一个自以为人人都知道的问题:“严监生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两根灯芯呢?”“因为他家里很穷,所以他很小气。”有个学生这样回答。听到这个回答,我略一怔,显然,这个学生并未看过原著,对严监生的全部认识都来自于课本中的一个片段。而单从片段上看,确实是难以知道“严监生其实家里很有钱,他是个大财主。”这是选本的弊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面对孩子天真稚气的脸,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们:严监生其实很有钱——然而他的钱财不是靠投资,而是勤俭节约“省出来”的,因此,“点两根灯芯”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奢侈”行为了。所以,哪怕是临死前,他也还是舍不得……作者这样写,是不是把一个吝啬鬼的“小气”活灵活现了呢?
不知我的解释有没有说服幼小的单纯的心灵——我知道他们这批孩子,从小活在六个大人的轮番关怀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隔壁的公园都没有一个人去过——这样的人生阅历,又哪里会懂得一个土财主“勤俭节约”的心思呢?
有时候,我们读不懂名著,不仅是因为知识量的不足,更多的还是因为人生阅历的差异——有一次,讲起《红楼梦》中的嫡庶之争,讲台下的十几岁的孩子们惊得瞪大了眼睛:不都是兄弟们?有什么好计较的?他们不明白,古代的嫡庶,连帝王家都不能僭越,是身份与权力的象征。今天的他们,或是曾今的我们,生活在这个远离了“红楼梦”的社会里,究竟读懂了多少她的精彩呢?
闲话休提,还是回到严监生的问题上。
这次,我们来说说严监生“吝啬”之外的性格特点。第一是亲友圈。严监生还有一个亲哥哥严贡生(此人不但狡诈,而且丧尽人伦,严监生尚且本分,此人则是大写之恶人。)这个哥哥有五个“豺狼”一样的儿子。此外,严监生有一妻一妾,妻子王氏,小妾赵氏。王氏有两个教书的哥哥:王德和王仁。两个平时满嘴仁义道德,以正人伦为做人根本。自我标榜道德的人往往道德就有问题。果不其然,当妹妹王氏重病之际,这两个“衣冠”为了利益轻易就暴露了“禽兽”面目。
事情是这样的。严监生的小妾赵氏生了他唯一的儿子,此时的老严已是风烛残年,惦记着“老后托孤”的问题——小儿子和家产应该怎么保存。于是,他一心想把赵氏扶正——这样,儿子就是嫡出子了,有了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权。赵新娘也就成了赵夫人,以后辅佐儿子也就有了名分。这份如意算盘,其苦心丝毫不亚于汉武帝的“杀母立子”啊。
恰好,原配王氏生病了,虽然人参、鹿茸养着,但身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赵新娘为了早日扶正,在病榻前无所不用其极地“百般伺候”,就差割块肉表忠心了。可怜的王氏心一软,放下一句话:“与其让他娶别人,不如就扶正了你吧。”话没落地,严监生就得了令一般,急忙去找了两位舅爷,塞了红包,要他们松口答应扶正赵新娘的事。本来,作为王氏的娘家人,两位舅爷在“正人伦”的原作上应该“严词拒绝”才对,但此刻,望着白花花的银子,他们的嘴就实诚了:“那好吧。”
于是,病榻上的王氏被她的全世界抛弃了:老爷忙着做新郎,早前忙着伺候汤水的赵新娘,现在忙着做新娘子去了,两个哥哥也过来劝她早日答应老爷另娶……在老严娶亲的敲锣打鼓声中,王氏闭了眼。
半世夫妻,这样的临了。然而,王氏的故事还未结束。
似乎是追随王氏的脚步似的,老严不久也病了。一日不如一日。一次,和赵太太坐在房中聊刚收上来的“利息钱”。老严想起了王氏“这钱,往年都是她收着的,也不知花哪里去了……”赵太太因为感激王氏兄弟对她的帮助,就向老爷建议把这300两利息钱给他们两兄弟做赶考的路费。谁知,老严听说这话,心里老不高兴,伸腿踹了脚边的花猫——那猫却将身一扭,跳上房梁,撞翻了一个坛子。坛子里是什么?竟是那王氏积攒下来的3000两银子——至此,我们方知:王氏确实是严监生的最佳拍档。在“囤积财物”一点上,他们是心灵契合的好夫妻。看到眼前的银子,老严放声大哭——这是他纪念王氏的方式。
不久,他也走了!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会合吗?然后一起攒银子……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严监生和王氏,他们是一对好夫妻。因为好夫妻,不就是要“价值观一致吗”?在老严的墓志铭上,或许可以这样写:他找到了一个愿意一起存钱的媳妇,两人一起存了一辈子钱。
然而,这个默契了一辈子的老严,临了临了却在自己的病榻前忙着和别的女人办喜事。彼时的王氏,又是怎样的哀愁。那3000两,能让她多活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