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薄荷
1.
最近在读《儒林外史》,读之前脑海里有一些对这本书的刻板印象:
比如儒生范进受科考毒害,暮年中举后竟喜极而疯,读了才知中举后续,范进醒转过来后一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中了进士,考选御史,最后被钦点为山东学道,可谓咸鱼翻身,无限风光。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如下图:
如上图所示,长久以来,中学语文教育告诉我,《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是中国古代著名吝啬鬼形象,其声名之盛,足以与巴尔扎克笔下病态的葛朗台媲美比肩。
然而读完《儒林外史》,书中关于严监生的描写非但没有帮我印证“先入为主”的记忆成见,反而让我开始怀疑人生,种种蛛丝马迹细微末节扑面而来,它们跳到我眼前一遍遍向我急急祷告、呐喊:“你是对的,请说出来!”
为此,我忍不住振臂高呼:语文课本误我!严监生根本不是吝啬鬼!
2.
反驳严监生“吝啬鬼”口说无凭,细细梳理书中情节,实锤如下:
①出钱帮哥哥摆平官司。严监生的哥哥严贡生惹了官司,官府差人来找,他溜之大吉,于是官府找上了他弟,严监生“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商议的结果是:“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定了。”
②妻子病重,掷豪金为妻看病、办丧。“王氏的病渐渐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 妻子过世后,严监生大办丧事,“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
③对两位老舅大方仁义。严监生知道妻子王氏时日无多,诸事需两位舅爷帮忙打理,于是“拿出两封银子,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又送了一些首饰给两位舅奶奶。遵照王氏的遗愿扶赵氏为正房时,严监生又拿出五十两银子交与两位舅爷。自妻子病逝后,严监生“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最后终于思念成疾。弥留之际,严监生“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送给老舅,托他们照顾儿子长大成人,“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几封,谢了又谢。”
这样有情有义的严监生,我实不愿将其污为“吝啬鬼”。
我以为,严监生实为节俭,而非吝啬。
书中写道:妻子病逝后,严监生也一病不起,“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 严监生对妻子情深意重,自己生病舍不得花银子,妻子生病时却花重金为其诊治,可见他不是吝啬,只是节俭而已,他像极了我们吃苦耐劳的父辈,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妻女。
3.
说起严监生的吝啬,多半要提到他临死前的经典一幕:
严监生病得已是奄奄一息,双目圆睁,不肯断气,从被窝里伸出两根指头。屋内的亲戚一一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遗愿未了,他纷纷摇头,最后,妻子赵氏上前道:
“老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这段描写,在所有关于严监生的描写中,所占篇幅有限得紧,因为这有限的一段,就能对其盖棺定论,抹杀掉他生前全部的豪爽行径吗?心中着实为之叫屈。
在费解于严监生吝啬鬼“污名”的由来时,我忽然想到语文课上总是与其相提并论的葛朗台:
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同为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同样抨击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书中葛朗台与严监生同为大财主。最最重要的是,异国的老葛在临死前表现出与千里之外的严监生神交般的相似举动:“临死之前还让女儿把金币铺在桌上,长时间地盯着,这样他才能感到暖和。”
我顿时恍然大悟:对于一堂语文课来说,这是多么好的教学案例啊!!多么好的对比分析啊!!让严监生冤死一下也值了。
——于是,严监生“吝啬鬼”的污名不胫而走。
大胆揣测,在1978年傅雷将《欧也妮·葛朗台》翻译引进以前,中国是鲜有严监生“吝啬鬼”之说的。
4
真要论吝啬,我以为他哥严贡生才是真正的吝啬鬼。
他哥可谓是欺压百姓、横行霸道的乡绅典型。他强抢邻人王小二养的猪、诬陷老人欠自己高利贷、儿子结婚时克扣吹手工钱、为了省小费故施小计污蔑船家偷吃自己的“救命药”(其实是云片糕)。
更为可耻的是:他弟死后,他美其名曰过继儿子给遗孀赵氏,实则是霸占亲弟的遗产,并侮辱赵氏为妾,让儿子不得称其为母亲。他弟严监生可待他不薄啊!
这般欺人太甚,无怪乎严监生临死之时,拜托两位老舅:“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
5.
如今的人教版五年级语文下册课本里,依然还保留着《临死前的严监生》这一篇课文。
人教版或许已经感觉到关于严监生“吝啬鬼”的争议,所以想尽量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在课文导读里,课本只是用一句“严监生是一个很有钱的人”模棱带过,并没有指向性、引导性地去评判严监生的性格特征。
但如图所示,对经典文学的误读不容小觑,这样的教学场景在语文课堂上依然频频上演,像我一样被误导的中小学生仍然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