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儒林外史》的读书探讨,系本人原创,首发于简书。
严监生死的很冤枉。
严监生的正妻王氏死的更冤枉。
要说严监生的死,得先从他正妻王氏的死说起————不只是因为从表面的时间顺序上看,王氏死在严监生之前,而是,两个人的死根本就是关联着的。
先从严监生的正妻王氏之死说起。古代女人可怜,连个名字也没有,出嫁前就是一个娘家的姓后面,加一个“氏”字,嫁人后就是夫家姓加娘家姓,再加个“氏”,比如这王氏嫁给了严监生,就是严王氏。有个歇后语说,姓何的女人嫁给了姓郑的夫家,就是正合适(郑和氏)。为了行文方便,我们暂且给这位可怜的严王氏取个名字,就叫“王老实女士”吧。
这位王老实女士出场时,和她老公严监生已经结婚二十年了,没有孩子,她老公的哥哥,老是欺负弟弟,以至于弟弟临终前都在说“整日受大房的气”的严贡生,已经有五个儿子了。而且老二都已经到了娶妻年纪了,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了。只有一个妾生的儿子,才三岁左右。以这小孩的岁数推断,这妾应该挺年轻的,嫁过来的时间应该也在四五年左右。
宫斗剧告诉我们,无子而年老色衰,即使是正妻,处境也略不妙。果然,我们的王老实女士的出场:“进到房内,(王氏的两个哥哥,王德和王仁)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身体不好还在干活,家境殷实而面黄肌瘦,说没被老公苛待我怎么那么不相信呢,不过根据前后文推测,不至于是明面上的,而是小妾善于挑唆老公,而且小妾又有生儿子的大功,王老实女士为了讨老公欢心,保住仅有的作为正妻的一点家庭地位,而主动克己的,这在后文还会分析。
王老实女士的处境,虽然不是很理想,不过手里还是有牌的,两张。第一张,正妻地位,古代妾的地位是很卑下的。卑下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不当人看待的,是一项买来的财产。例如《金瓶梅》种,西门庆死后,他的正妻吴月娘,把潘金莲,庞梅,还有负责做饭的那个忘了叫什么的妾卖了。所以之前潘金莲再怎么噪腾,都限于妾之间,对于正妻吴,即使吴当时也没有子嗣,也只是奉承拉拢。从名义上讲,妾生的儿子也是王老实女士的,管她叫娘,管妾是叫姨娘的,如红楼梦里的探春之于赵姨娘。所以后文中妾对她说,谁养的娃谁疼,不是说她自己养的,而是说这是王老实女士养的。
第二张牌,就是娘家,这也是跟正妻地位有点相关的,因为古代娶妻要门当户对的,不像妾,就是有娘家,也是穷的,而且因为是买来的,娘家已经无权干涉了,就是有,也等于没有。而且吧,这娘家还有俩哥哥,母舅公大于天。王老实女士受了委屈,还有娘家做靠山的,如果她死了,必须她两个哥哥验过尸身,认可是正常死亡,才可以下葬的,不然,严监生同志是要吃官司的,而与官场打交道,是严监生同志平生最害怕的一桩事。
两张牌在,按理说,王老实女士就是平时鸡零狗碎地受点气,结局不至于太惨。可未料想,这妾赵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狠角色,使我们的王老实女士,刚出场打了个酱油,关于她的文章还不满百字,就挂了。
下面是狠角色妾赵氏——此人我印象深刻,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严监生临死前的节选,著名的两根灯芯梗,这位赵氏那句,“爷,他们说的都不想干,只有我能明白你的心意”,我读第一遍的就在暗想,这节骨眼上还这么会邀功,定不是盏省油的灯。看了原著,更觉是个狠角色。我们姑且叫她赵狠姬,下面是她害死王老实女士的详情解析。其实原文写得很明显,只是对《儒林外史》的讨论太少了,所以很少人提。其实这手段比《红楼梦》里,王熙凤害死尤二姐还要毒辣些。
赵狠姬第一式,探底。就是探探王老实女士娘家两兄弟的底。
前面说了,王老实女士出场的时候,娘家两兄弟来看她,可是这刚刚吃了茶,赵狠姬过来了,而且“坐下说了些家常话”。注意,我们的王老实女士还没怎么跟自己的亲哥哥互动呢,比如年羹尧来看华妃娘娘,还只是常在的甄嬛小主截住了——什么画风?
第二式,用药。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将起来”,后面一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附子是有毒的药材,每个医生都用药,就是四五倍的量,能有效才怪吧?大约赵狠姬已经摸清了王老实女士娘家兄弟的性情,评估了他们与妹妹王老实的情感厚度。得出了“此计可行”的结论,果断出手。
第三式,套话。
一边“用药”,一边“极其殷勤”地侍奉,为了套王正妻一句话,天天晚上抱着孩子坐在王的床角头哭泣,一边念叨,求求菩萨啊求求菩萨,让我替你死吧。大娘你是正妻哇,你死了你老公就要再娶正妻,“各养得各疼,晚娘(即后妈)的拳头,云里的日头”,到时候把娃害死了,我也活不成。我现在替你死了,起码还能保住这娃。王老实女士,尽管老实,并不蠢,“王氏听了,也不答应”,你随便说,我就不买账。赵狠姬见自己说不管用,又走迂回包抄路线,叫丫环说,还不是直接说。而是天天寸步不离地伺候,然后某晚,出去好一会儿不见进来,引着王老实自己问,那么丫环就趁此机会说,赵狠姬每夜摆个香桌哭求天地,要替你死,好让你康复呢。要说这王老实女士,也是有点城府的,“似信不信”,内心松动,却仍有戒备。就是这么这一点点松动,让王老实女士,在赵狠姬再次“哭着讲这些话”时,对她说:“何不向你爷(严监生)说,明日我若死了(这句加着重号),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这话一出口,就像尤二姐进贾府,走上了此集必挂的道路。尤二姐进贾府,也是有疑虑的,但“我以礼相待,她能怎样”。低估对手,是人常犯的小错误,可是遇到王熙凤这个狠角色,一个小错误就葬送一条命。
第四式,有一种宅斗,叫买通她的娘家人来害她。
赵狠姬,比王熙凤的手段更凌厉狠辣。
不信你看,得王老实女士这一句话,赵狠姬“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王正妻女士)得话说了。
作为二十年的老夫妻,严监生的反应也着实让我们的王老实女士心寒,“听不得着一声”,“连三说道”,要请王老实女士的两位娘家哥哥来,将这话定为凭据。
下面王老实女士这两个娘家哥的表现,原文很精彩,一段“婉而多讽”的典型段落。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去了。
本来是,把脸本着,不则一声,吃饭时也都不提扶正赵狠姬的话,这是作为至亲的正常表现。然后,请到密室里,每人一百两银子,加承诺给岳父母修坟,加许诺把王老实女士的首饰给他们,就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但同意,而且简直是撺掇了,“义形于色”四个字讽刺得又生动又诙谐又精确。而且主动提出“趁舍妹眼见”,本来人家严监生和赵狠姬,就是想让王老实女士立个遗嘱,等她死了给赵氏扶正,这俩兄弟直接让他们,就当自己妹妹死了,直接办个盛大婚礼,好嘛,婚礼当晚,我们可怜的王老实女士就挂了——不死也给气死了,喜事丧事一块办。
严监生与赵狠姬婚礼的当晚:
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有一种欺负,叫杀了你,还要说是为你好,在你头上拉粑粑,逼你吃下去,还要叫你说美味。这赵狠姬,如愿害死王氏,当上正妻之后,还用炉火纯青的演技向周围人表白:“我和王老实关系很铁啊,我是个好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