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研修班九月下旬开课,每个星期一次,周六下午两点上课。这期的学员大约有200多人,来自北京的四面八方,很多人都在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作品,要不就是单位里的宣传骨干,都是怀揣着文学梦想来到这里接受熏陶的。在这些学员中大概只有子郁和北隆的身份不同,子郁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北隆是尚未工作的在校学生,还都没发表过任何的作品。他俩能成为文学班的学员,全都仰仗了班主任邓老师的网开一面,他觉得这两个人是不应该被拒绝的,一个自强不息精神可嘉,一个风华正茂前途正好,他从心里喜欢这样的学员。
第一次上课,子郁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刚过了中午12点,她的家离文化宫大约有七、八公里,以她摇着手摇车的速度在路上要花费一个多小时。以往,她不管参加什么活动都是要提前到场的,因为行动不便早早落座了心里才感觉踏实。这次也不例外,她早点走出家门,给自己留出宽裕的时间,毕竟她的行动不方便,只有在时间上找补这种不便了。
她摇着手摇车在北京的大街上穿行,熟悉的街景一点点从眼前掠过,她的车摇过了劳动人民文化宫前方的金水桥进入了这座恢弘的园林。这一次她的车速有点缓慢,她有点崇敬地打量起在她眼前出现的一个个景物,巍峨的宫殿,参天的古树,在她看来都像是为了她今天的到来而熠熠生辉郁郁葱葱的。她没想到今生今世还会在这么庄严神圣的地方听那些知名的作家讲文学。文学啊,文学还是很令她向往的,虽然她迄今为止还没有写出过被称为文学的东西,但是她曾经读过那么多赫赫有名的文学名著,都为之折服。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可也挡不住她一直都想写点东西,把她经历过的,见闻过的,感悟到的,体会到的都给记录下来。她早就想动笔了,可是她一直都没有写点像模像样的东西出来,她总是觉得底气不足,很多想写而不写的人大概都是因为写作底气不足的原因。这次她来到这里学习文学,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心情极好。
她慢悠悠地把车摇到了文化宫最后一进大殿——祧殿,即三殿的跟前。这座大殿自然比她那天报名时去过的西配殿不知要高大多少倍,光是那大殿的汉白玉基座就有一人多高。她从手摇车上下来,把车停到了三殿外边的一个角落里。然后站在了了汉白玉基座的下边。
这基座的三面都有台阶,她选择了西边的台阶向上攀登。宽大的台阶两旁都有护栏,这给她提供了百分百的便利,她可以右手撑着拐杖左手扶着栏杆一级一级登上去了。栏杆也是汉白玉的,与台阶浑然一体,被午后的秋阳照的温乎乎的,她的手搭上去感到温暖。就在她抬起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粒文也刚好来到了台阶下。
粒文身穿长裙,戴着墨镜,背着个时髦的大书包,一看就是个干练时尚的女人。
粒文走到子郁的身边,轻声地问“需要帮忙吗?”
子郁连忙摇头,冲着粒文一笑,算是感谢她了。粒文却没有离她而去的意思,还是站在她的身边,随时准备帮她一把。她真怕粒文再坚持,就赶紧低下头去对付脚下的台阶了。一级又一级,她上的很慢,也很吃力。一个个敏捷的身影从她的身边掠过,只有粒文还在陪着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移动。直到最后两个台阶了,粒文一跃就上去了,然后在高处等着她。
就在子郁上台阶的时候,北隆也来到了台阶的下边。他抬头看到了她,心中一动,果然她也是和自己一样来听作家们讲课的,对于其他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他没有什么想法,可是看到了她,心里却有了些许的感动。这样一个残疾人还在有所追求,他似乎看到了一种精神。看她略显艰难地攀登,他心中就生出了几分同情,看到她身边有一个女子在陪同着她,他心里放松了很多。要是她身边没人,他说不定就去和她打招呼帮她一把了,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他站在台阶下边一动也不动一直看着她往上再往上,直到她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先她一步上到最后一级台阶之上的粒文,早就转过身等着她了。
粒文是一个外表高傲的女人,她的内心却极富洞察力。她看到子郁的第一眼就断定这是个可以交往的人,子郁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残疾而不懦弱,大气而不张扬,朴素而不庸俗,自强而不沮丧。粒文是不屑于和那些她认为没有价值的人交往的,当她看到一个残疾人正在努力克服自身的不便来追求文学这个美丽梦想的时候,不管她有多高傲,她都感觉到她碰到了一个有着坚毅性格的人,而子郁本人的外表也不使人生厌,反而因为她的残疾使她变得更加吸引人了。
子郁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松了口气,停下了脚步,已经通身大汗了,她要稍微歇一下,这十几级台阶很让她费劲。因为是皇家的殿堂,自然器宇轩昂,连堂下的台阶每一级都很高。这就使得子郁每上一级都很费力,她是用两只胳膊硬撑着上来的,实在是不容易。粒文在上面看着他,北隆一直在下边看着她,两个人心里都有点不是味。好在她终于上来了,他们两个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子郁不知道她身后的北隆在注视着自己,但是凭借眼睛的余光她知道粒文一直与她并行。她心里很明白身边的这个女子是非想帮自己一把不可的人。对于别人的帮助她很矛盾,内心非常希望得到,可是又很怕得到。她希望得到的帮助是她能体会到这种帮助中能透露出对她存在的关注,而不是帮助本身。如果单纯的就是看她行动不便伸以援手,在她自己能完成的行动中她就不愿意接受。她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但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歇息了片刻,子郁开始向着三殿的大门走去,粒文在子郁的左侧与她一起慢慢而行。子郁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下,粒文的眼睛透过墨镜看着前方,俩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往前走。站在台阶下的北隆看到她们往门口缓缓而行了,只几个跃步就窜上了台阶,跟在了她们后边。离三殿的大门还有几步远,粒文紧走了几步,一脚跨进了大殿又宽又高的门槛,然后回过身来等着子郁。在她看来这门槛都快齐及她的膝盖了,她自己跨过去都要加点小心,何况她身边的这个残疾同学了。她抢先跨过门槛就是为了当子郁过门槛的时候能扶她一把。
子郁站在了门槛的外边,粒文马上伸出双手要把她扶进去。子郁一笑说了一声谢谢。她本想自己扶着门框跨过去,可是面对粒文伸出的手臂,她无法拒绝了,这已经是人家第二次伸以援手了,她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近情理了。她抬起了自己的左臂,粒文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帮助她跨进了高大的门槛。粒文明显感觉到了她在跨门槛时用的力气,她便体会到子郁行动起来有多吃力。
子郁接受了粒文伸出的手臂,就一直挎着她的右臂走进了三殿的大讲堂。然后粒文赶紧找好了座位,俩人并排坐在了同一排课桌前。紧跟在她们身后的北隆也在她们的后排找了个座位。子郁和粒文都不知道她们的背后还跟着个英俊潇洒多愁善感的小伙子。
坐下之后,粒文从自己的大书包里掏出了水杯放到课桌上,掏出了一个大大的笔记本摊开了也放到课桌上,还有手机还有摘下的墨镜。然后她把书包塞到了桌斗里。子郁只在兜里揣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根圆珠笔,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带书包的,书包对于她就是个累赘。子郁的桌面上就只有笔和本子,那是用来做笔记的。
文学班的班主任邓老师悄悄走到了她们的课桌旁,看着子郁说“来了。”
子郁看着邓老师,又看了粒文一眼:向邓老师示意说“是她陪我进来的。”
邓老师点了点头,对粒文说:“谢谢啦同学,以后多帮帮这位腿不好的同学。”
粒文一甩头:“没问题,老师,您放心吧.”
邓老师看着子郁旁边的粒文,觉的这位同学又大气又爽快,把子郁托付给她照顾,他也算放心了。
“你们签到了吗?”邓老师问。“在门口签到。”他说。
俩人还没有签到呢。粒文马上站起来转身就向讲堂门口放着签到本的课桌走去。然后又急急忙忙返回来:“同学,你叫什么呀?”
子郁告诉她后,她一转身又走了。直到这时,粒文才知道了子郁的名字。
签完到以后他们才算最后坐定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粒文算是和子郁熟悉了。粒文是个热情,果断,大气,稳健的女人。其实子郁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女人很有魅力,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么个魅力十足的女人会对自己这么好,好得令她感动。
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呢,俩个女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里都透露着对对方的欣赏。
粒文问子郁:“腿怎么了?”
“小儿麻痹。”
“唔。很多年了吧?”
“快四十年了,不到两岁的时候。”
“我在燃气集团工作,你呢?”
子郁很怕被问及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十几年以前就离开了单位。“我没工作。”她眨着眼睛回答,显得轻描淡写。
“你丈夫呢?干什么工作的?”
又是子郁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又不能拒绝,于是就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离了。”
这几个问题都把子郁问的不好意思。最能体现人生价值的地方,她一回答就全变成人生的低谷了。
她的每一个回答都使粒文心里震动。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粒文既关切又不无担忧。
“做家教呗,我是学英语的,挣钱不成问题呀。”那言外之意是能挣到钱还能过不好生活吗。
粒文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她赞叹地看着子郁,片刻,她麻利地从摊在她眼前课桌上的大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拿起笔刷刷刷就把自己的名字、家庭住址、家里的单位的座机的手机的电话号码一股脑都写了上去,然后极其热情地把这张写满了字的纸塞到了子郁手里。子郁接了过去,赶紧从兜里掏出了钱夹,把这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叠了几下,放到了钱夹的夹层里。
粒文现在对子郁有点赞赏有加:“你这么棒呀,我可真没想到呢。我就喜欢交你这样自强不息的朋友。以后你需要帮什么忙,一定告诉我,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全力以赴。”
粒文的一番话说得子郁心里如沐春风,她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渴望结交朋友,尤其喜欢结交健全的朋友。但是她永远不会主动提出与别人交朋友的请求,她永远都是被动的接受。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自卑的,而自卑始终与她同行。粒文的外表极具气质,声音充满磁性,目光热情活泼,话语泼辣干练,这些都深深地吸引着子郁。况且他们是同龄人,具有天然互相认知的特质。既然是粒文热切地提出要和她做朋友的,子郁正求之不得,岂能不欣然接受呢?
两个怀有文学梦想的中年女人都很自我,都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她们同时喜欢上了对方。本来女人在一起就话多,更别提这两个相见恨晚的女人了。她们终于在文学的牵引下,完成了一次偶然的相遇,第一次相遇她们就把对方视为了知己,然后她们就开始了女人之间的窃窃私语,亲热地恨不能融化在一起。
坐在她们后边的北隆,看见两个人有说有笑,他也不知道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只是感觉到这两个女人很要好,没准就是闺蜜呢。他一个人坐在课桌前,离开课的时间还早,他也不想左顾右盼,他要保持一个男人正襟危坐的良好习惯,不管他内心是如何的翻江倒海,他也要冷眼看世界,但是他孤独呀。和坐在他前方的两个女人相比,他形只影单,他没有可以去诉说的朋友,虽然渴望,但是他的处境不许可,他只能独往独来。
文学班第一天上课,子郁和粒文就成了好朋友。粒文很会体贴人,就是作家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她也忘不了让子郁喝她随身带来的大茶杯里的茶水,课间休息时她问子郁要不要去卫生间,下课后她陪着子郁走出大殿,子郁摇着手摇车,她走在她的车旁,两个人边走边聊天,聊得没完没了。走出了文化宫的大门,她们向西而行,从天安门前穿过,挂在天边的夕阳又大又圆,她们迎着夕阳走去,子郁觉得她们会一直走进太阳里。
北隆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