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高士坊巷

阳历新年第一天去了趟高士坊巷。与它一别五十多年,听说它最近做了整容,身价倍增,和“保护传承建筑文脉,塑造城市特色风貌”挂了钩,左傍南宋皇城、右傍南宋太庙。那么高大上了,不由得很想回过头去看看,我当年在这里留下的青春还有残存否?

一、

五十多年前的1970年12月30号,户口在余杭大陆的我,插队三年后,靠一条新安江香烟(此处有故事)就让我回城重做了杭州人。

那一天,骑着二八大杠“永久”,从文二街,沿莫干山路、体育场路,插到中山北路、中山中路,出鼓楼到中山南路。一路跨越杭州西湖、拱墅,下城、下城、江干五个区,差不多快到万松岭时找到了高士坊巷里的杭州低压阀门厂。

骑行九公里,近一个小时,用老话说就是“上到江城下到湖墅”,以后就成了我每天烦人的必修课,无论冷热雨雪。

杭州低压阀门厂在高士坊巷西头笃底,是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

从“知青”摇身一变,成了“领导阶级”的工人,上山下乡的年轻人谁不朝思暮想?我理所当然的春风得意。那天还有个意外之喜。因为是月底报的到,我还领了平生第一份工资。厂里每月15号发工资,我月底拉末一天报到,政策规定算半个月出勤。我学徒起步,月工资十五块,领了七块五。别小看七块五,那是一般家庭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如果用于零花几乎就是天文数字了。

那时的高士坊巷东头进口右侧,有一家“东风酿造厂”。逼窄的巷道有一小半被长长一排戴着竹编椎帽的硕大酱缸占领了。经过秘制手段加工的豆瓣就在酱缸里安逸的发酵着。方圆五百米,二十四小时散发出介于厨房和茅房的浓烈气味。大约这种气味很得小动物喜欢,所以常常会有以命相拼,贪口腹之欲而毙与酱缸里的子神和玉京子,让大酱侥幸得了一份荤腥。幸好是这个味,厂家可以放心大胆的将酱缸置于露天,无需保安值夜。要不然,你倒想想看,如果酱缸里是“百雀羚”,会是什么结果?

再往西进一点,巷左侧有家叫“工农”的木器厂。产品制造指向很明确,是工农。“千工床”之类的封资修家具是决不在产品目录里的。天地良心,他们也做不出。能在这家厂干活还是令人羡慕的,起码可以近水楼台弄张票,买只俗称夜壶箱的床头柜总还是有希望的。

我们的厂就在木器厂贴隔壁,依山坡而建,生产一些截止阀、球阀之类的,洋名“valve”,洋泾浜叫“范儿”。名曰“低压阀门”,是因为我们的“范儿”只能承受一些民用的水压。

我被分到翻砂车间。翻砂车间的大本营在中山南路对面的兴加儿巷,那里主要是铸铁和制泥芯。我是铸铜的,专做阀门的阀杆,工作场地单独在高士坊巷,与木器厂一墙之隔。

民间戏称“翻砂乌龟贼木匠”。我很有幸在“贼”隔壁做起了“乌龟”。现在想想,我这里是千把度高温的火,隔壁那面看得见的是垒起来的干燥木料。一墙之隔居然相安无事,从来没有麻烦过消防队,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

做铜阀杆最好用电解铜,按比例添进铝和锌,增加硬度和韧度。可惜“小集体”就是小娘养的,要点电解铜需要层层审批划拨,而且价格奇高。厂里千方百计弄了点电解铜,还要像穷人弄了点晚米,自己不舍得吃,等到家里来客人了才扣折扣烧一锅。我们厂就是穷得卤滴滴的穷人,有一点晚米宁可去多换一点番薯。

电解铜换来的番薯就是杂铜。所谓杂铜,就是经物资回收的“废铜烂铁”之“废铜”。那时我实在没有眼光,要不早就是亿万富翁了。每天一簸箕一簸箕倒到坩埚里的废铜,是有许多好东西的,譬如有许多名人用过的水烟筒;有一串串的铜钱,康熙、乾隆的通宝应有尽有;还有铜火锅、铜帐勾......至于用废铜生产的产品,因为成分天差地别,产品质量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了。结果若干年后厂倒灶了,并入杭州标准件厂。后来标准件厂因为“件”不标准也倒灶了,那是后话。

低压阀门厂的门朝北。门口的传达室里永远坐着一位醉醺醺的干瘪老头。老头的一副醉态很能蒙骗人,其实他眼尖得很,心里明白得很,在他那里蒙混过关几乎是不可能的。

传达室西面是供销科、财务科和仓库。

供销科的科长叫倪贵兴。常有来洽谈业务的,礼貌地问一句“你贵姓?”科长以为来者是一时记不起来的熟人,能直呼他大名,赶紧回答“对对,就是我。”

边上仓库里堆着许多竹制的多节伸缩杆钓鱼竿,是当年销往日本的抢手货。不知何故钓鱼竿卖不出去了,又不能出口转内销,所以成了搁置货。工厂因此也改弦易辙做起了低压阀门。

管理仓库的是老董。大家都纳闷,二十出头的人为什么不叫“小董”?一段时间后,财务出面揭开谜底,其实“老董”姓劳,单名动。姓名很革命但是很冷门,难怪以讹传讹,“劳动”成了“老董”。

厂是建在山脚下的,再往里就要走上坡的路了。低压阀门厂有百把人,不大,但“五脏俱全”。除了生产车间和生产配套的车、钳、刨、铣、锻、焊、木工、模具外,后勤的食堂、医务室、托儿所应有尽有,还有半个篮球场。坡的终点,全场最高处是厕所。全厂职工每天都可以在这里重复得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轻松。

这家厂谈不上“藏龙卧虎”,但里面传奇式的人物随手可抓一把。好几位看似糟老头子、邋遢大妈的,还真是蛰伏着的“好佬”。这些人原先家境不错,断文识字,不过多少有点“历史问题”(此处故事一万多个)。

进厂没两天,偶尔与一位死样得戤、佝偻着身子的老头聊起,高士坊巷有何出处。他立马腰板都挺了许多,三言两语,让我知道了我一千多年前有个本家叫徐复,隐居在这条巷,是位高士。后来杭州太守为他修了一座坊,这条巷就改名高士坊巷了。老头幽默的说,你也姓徐,......他还想说下去,领导来了。老头马上又佝偻了身子,死样得戤起来。

二、

今天走进高士坊巷,非常遗憾,原来的样子荡然无存。

原先的三家厂早就不在了,除了地皮,建筑物瓦砾无存。空气中没有一丝酱胖气,路面仍旧很窄,但很干净。一处白墙上贴着褪了色的“旧城改造”纸条,兢兢业业的对所有人传递着某种信息。有两幢五六层高的楼,有说原来是酿造厂的,也有说是后来卷烟厂的,现在也都人去楼空,等着拆了。

我印象中,一直以为高士坊巷就是从东头巷口酿造厂到西头我们厂,笔直的一段。这次一看,居然还有一段南北向的,也叫高士坊巷,与我熟悉的那段巷形成“卜”字结构。有一处很典雅的清末民初院落。我当时怎么会没有在意呢?

稍往里走,右面,高士坊巷49、50号,有二层洋楼,在高大的树下神秘优雅的存在着,估计是民国时的吧。当时我怎么也没有发现过?在49号的正门边上,紧挨着一扇卷闸门。卷闸门的白门框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有几行字,“房屋安全责任书、管理单位:浙江省军区......”小小的一张白纸,很不显眼的把这里面建筑物的身份暴露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部队大院”吧。

空空荡荡的小巷,现代城市的动静被屏蔽在了巷口外。巷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巷内冷清清的,让人怀疑这里究竟还有没有人。

进小巷不到百米,路开始略有坡面了。这段斜坡让我有了熟悉的记忆。当年上班来,这段路是要用力蹬车的。但是每天下班的好心情就像样板戏《海港》里的韩小强唱的“下班好似马脱缰”,脚踏车可以顺坡一路快速趟到中山南路。

坡的尽头就是耽搁我青春的地方。远远看到一扇锁着的铁门把路截断了,铁门上标着“高士坊巷34—48”。我凑近铁门,透过缝隙,看到有个叫“众嘉禾”或是叫“禾嘉众”的建筑。低压阀门厂应该就在那个位置。

“众嘉禾”或是叫“禾嘉众”的建筑后面,现在绿树成荫了,但我们那时是光秃秃的一片空地。我们的主厂房有很大一部分是挖了山体后建起来的的,形成了空地与我们的主厂房有很大落差。简单地说,推开主厂房的二层楼窗户就可以理论上跨到空地上,但真要走到空地,那要从高士坊巷居民住的地方绕一段路过去。

我后来调到模具车间,用环氧树脂做翻砂模具。操作间就在邻空地的主厂房二楼。印象最深的是,在那间有毒气的操作室里,我花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不上厕所,硬是把借来的一套四本的《基督山恩仇记》,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看光,然后在周末赶到乔司农场,把故事贩给那里的朋友,连编带造,只讲得昏天黑地。好多年后,还有位朋友问,怎么你讲的《基督山恩仇记》和我刚看过的木牢牢不一样?我只能说大概翻译版本不一样。朋友居然信了。

现在我站在铁门口,想进又进不去。刚想折返,铁门开了。一位大姐推着电动车出来,用眼梢刮了我一眼。“能进去吗?”我赶紧问。

“做啥?”她眼神变得好奇和狐疑。

“我来看看,原来我在这里一家工厂里做过工人。”

“工厂?烟厂啊,早搬掉了。”

“不是的。是低压阀门厂......”

“里面都是住家,嫑进去。”她打断我的话,“砰”的一声,恨恨关紧了铁门,扬长而去。

按这阵势推测,大姐应该是此地原住民。原来的低压阀门厂和原住民之间是有血海深仇的。或许大姐没有经历过,但起码会听说。

那段惨剧起因很平常。

原住民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那天在上面空地上旁若无人的往我们厂区撒尿,恰巧被我们厂的领导看到了。于是领导带着几个厂里的年轻人绕上坡去,与撒尿小伙交涉。谁知小伙不买账,还爆了粗口,结果双方不欢而散。

厂里的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年纪,回来后越想越气愤。于是有一位挑头,在晚上约了几个人,带着棍棒,瞒着领导,找上门去履行“冤有头债有主”的古训。真是机会难得,尽管月黑风高,还是有眼尖的认出了前面道旁有个在撒尿的,就是要找的那位。有人一声“就是他”,话音未落,另一位心急的冲上前去,拉起一棍猛击那人天灵盖。那人一声惨叫,便栽倒在地上。众人赶紧作鸟兽散,各回各家。

第二天得知,中了棍击的那人生命垂危,已在浙二急救了。这结果大大出乎意料。更意料之外的,那人是吃了误伤的。他不是白天的当事人,只是当事人的堂弟。

这事惊动了厂领导,还惊动了江干区革委会。

根据区里指示,厂里派人轮流去浙二陪护,要花一切代价抢救,起码不能再24小时内让人死掉。听说有种叫“山梨醇”的刚研制的新药有奇效,区里也派人到外地去调剂过来。无奈伤势太重,结果那人在一周后还是没有抢救过来,死了。

接下来就开始抓人,开公审大会。幸好伤者挨过了24小时,犯罪的罪名成了“故意伤人致死”,而不是“故意杀人罪”。挑头的成了组织者,判了十多年,其余的也各自领了刑。

走在高士坊巷,想到有位好朋友曾希望我写一下类似《繁花》一样的,反映一个特定时期的某一场景中发生的底层市民生活,让那些鲜活的,但渐行渐远的历史断面能用文字的形式留下来。我马上想到了可以写高士坊巷,想到写低压阀门厂。毕竟这是许多和我一样的人实打实的经历。

可是当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沉渣泛起,我开始犹豫了。

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现在怎样了?前几年知道,一度是全市有点名气的我们的“厂花”,现在是精神病患者了。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呢?譬如“你贵姓”、譬如“老董”、还有扮相胜过上海大老板,却抽捡来烟屁股自圈劣质烟的、走盲棋赢羊汤饭店“羊肉烧麦”的、当年十分稀缺却很不得志的大学生......他们愿意出现在我的文字里吗?

不否认我有过很短暂的冲动,很想约原来的老同事聚聚,叙叙旧。不过马上觉得没多大意义。以前的老同事能召集的还有多少?即便来了,能回忆多少?回忆了,又怎样?

我们的经历,在时间长河中连昙花一现都搭不上边。我们只是高士坊巷里年复一年,被秋风吹落的枯叶中最不值得残存的一片。落叶固然可以知秋,但没人会在乎你的感觉。

高士坊巷本不属于枯叶。


【根据前辈同事提供的材料做的重要补遗】


当时巷子里有三家厂:杭州东风酿造厂、杭州工农木器厂、杭州低压阀门厂。其中工农工器厂和低压阀门厂的前身是杭州时美镜箱社。  

时美镜箱社的厂房是建在一座关帝廟的旧址。1969年一场大火把关帝廟烧了。一家厂也分成了两厂,一个做木器一个做阀门。

厂对面的洋楼是后勤部高官的住宅。

不少儿时的中学同学住在巷子的深宅大院里。高士坊巷16号的一位同学,父亲今年一百多岁了,思路还很清晰,是巷子活的历史。

北宋时,有个叫徐复的福建人,在仁宗年间京试不中,遂不图仕途在此隐居。范仲淹任杭州太守时常去拜访他。宋帝赐号徐福为“冲晦处士"。后人在其居建一坊曰高士坊,巷子遂更名高士坊巷。

从古地图上可以看到,这巷子古代有个杭城著名古寺——开元寺。近代有人考查过,说开元寺原墙基还在。凭我的直觉,这一带考古发掘是有花头的。开元寺是大寺院,加之历代没有大的建设需动古代土层,应该是留下点东西的。

想南宋时这里有多热闹,旁边是三省六部的所在地,又有著名的古刹。而今空寂的一条小巷,只有对它有记忆的人,走在这巷子里会是思绪绵绵、感慨万千!

当年低压阀门厂供销科的一位同事进了十来吨收购站提供的废铜。如果有心里面的铜香炉现在可以卖几十万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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