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故事 NO.26
1
岁月久远,我们无从得知在公元3世纪二十年代那场兄弟纷争里的细枝末节。所有的主角和配角都已经消退在历史的尘埃里,唯独曹植的文字记录了他所有的情感起伏。人类的情感向来复杂又多变,谁都无法确保永远的忠贞和纯洁。作为时代的旁观者,我们不能轻易地审判这其中的是非对错。但我们似乎又无法绝对地置身事外,那些忠诚而坦荡的文字符号,总是能够不折不扣地向我们传递蕴含在其中的隐秘情感。
建安时代的诗歌远比唐宋作品崛拗苦涩,诗人们习惯于向古人或者自然索取,将自己的心事处理得曲折而委婉。就像数百年前的屈大夫一般,徘徊在汨罗江畔,伤春悲秋里全然都是家国天下。从这一点上来说,曹植简直就是屈夫子最忠实的继承者。
不过好在经过几百年的诗歌流变,到了建安时期,歌赋的典雅和民歌的信达渐渐融汇成了简雅的新诗风。但要读懂它们,我们依然要深谙中国古典诗歌的象征美学要义。春天是生命勃发的高华,秋天是万物凋落的萧瑟,翠竹是虚怀若谷的胸襟,松柏是欺霜傲雪的志气,还有庙堂的楼阙,江湖的远舟,这一切仿佛都与我们的生命体验毫不相干,但又时刻不离于我们的骨血,成为华夏民族独一无二的情感传递密码。
2
对于诸如此类的赋诗技巧,我们的曹大才子简直信手拈来。委屈太多最后就会变成怨怼,在他的一首《怨歌行》里,他居然大剌剌地喊出了“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的口号,可见已经冤屈到极点,都有些不管不顾了。
怨歌行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
周公佐成王。金滕功不刊。
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
待罪居东国,泣涕常留连。
皇灵大动变,震雷风且寒。
拔树偃秋稼,天威不可干。
素服开金滕,感悟求其端。
公旦事既显,成王乃哀叹。
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在中国的传统庙堂文化里,周公向来是贤良的典范,所以在此诗里,曹植以周公自喻,表明自己辅佐天下的志愿。本诗起始二句用笔就颇为不凡,只不过我们不要将它误解为曹植的俚语,其实此句语出于《论语》“为君难,为臣不易”,这种颇具意匠的写法足见诗人工于起调。后面紧接的两句“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则是进一步表征“为臣良独难”,一腔忠心常常被怀疑诽谤,简直就是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
之后的十四句都是描写周公之事,简而言之,就是周公辅佐成王,反而遭到管叔和蔡叔的流言诽谤,从而使君臣有了嫌隙。后来周公以戴罪之身奉命东征,此等不公最终惹怒了上天,以天灾示命成王,最终《金滕》中的周公的祷告让他的忠诚大白于天下。
传说曲折而美好,曹植也希望自己的忠肝烈胆也能有如此戏剧性的和谐结局。正如清人张玉榖在其《古诗赏析》中所云:“因己事不便明言之,借古人以为忠而见疑,后必见谅之证。独举周公者,为忠而被谤,惟周公始之。且王室懿亲,与己遇同也”。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他到死都没能等来“感悟求其端”。最后他写道:我想奏完这首乐曲,然而此曲悲凉又长,今日大家一起取乐,分别后不要忘记“。这是袭用乐府歌辞中的成语,与正文本无关,然而置于此处,却能够神理恰符,悲凉入听,与正文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凭空增加了许多含蓄的意韵,也说透了生命的意义。
3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深深折磨他的除了去国怀忧的愁思,还有最根本的怀才不遇的不甘。他不止一次的在自己的诗作中写下“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杂诗其六》”等用世之志,像“大匠无弃才,船车用不均”(《当欲游南山行》)之语,意为不拘做些什么只要于国于家有用就行,简直卑微到了极点。纠其原因,无非就是“国仇亮不塞,甘心思丧元”,天下一日不统,他就不能甘心沉沦。
这也使得他的作品中充满了一种波澜壮阔的气象,所谓的“盛唐气象”、“少年精神”都可以从他这里找到基因,这也是曹植被后世膜拜的高风亮节所在。
几十年如一日地固执己见的人,总是让人佩服的。他倒也不是那般的“不到黄河心不死”,最终还是成功劝服自己放下执念,不过是没有立地成佛罢了。
薤露行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
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
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
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
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
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他再一次认识到人生短促,所以更应该努力施展才能,建立功勋,为明君效力。即使不能如此,也要执笔著书,流芳后世。细读曹植的诗,总是能收获满满的感动。真的是有一颗高华的灵魂,不论是生活优渥,还是处境堪忧,他依然初心不改,这满满的正能力怎不让人动容。
人活在世上,生命短促得好比风吹灰尘。宇宙无穷,而人生短暂,志向远大的人无不珍惜有限的时光。“输力于明君”是他发自心底的呼声,是他一生的宏愿,可惜夙愿难成。所以他才会有“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的悲愤与不平,他说水族尊重神龙,走兽将麒麟奉为宗主。言外之意就是虫兽尚且知德,他难道连禽兽都不如吗?也就是告诉君王不必如此猜忌他。
最后四句,他开始向命运低头,表明自己在壮志难酬的情况下,要向孔子学习,以著述为务,百世流芳。如此,才会有他在黄初五年,长夏无事时所写的赋稿长卷罢。他的初衷是 “输力于明君”,及时 “展功勤”,因其难以实现,才移情于翰墨,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正如陈祚明所云:“非谓以翰墨为勋绩。将缘不得建功而托之于此。” (《采菽堂古诗选》)
如此放下,到底意难平。
未完待续,下一篇【鱼山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