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梧桐,黄绿相间的树冠,被夕阳一淘,如一个锦缎的世界。忍不住往树里看,似有眼睛,从深藏处闪着会意的秋波。乍看是一团的辉煌,仿若整个夕阳都在这棵梧桐上做客。仔细地瞧,竟有万千的不同,绿有众貌、黄有多容,叶有千姿、枝有百态。
仰望累了,才一俯首,闭一下晃得有些薄晕的眼睛,等到黄黄红红的光影在眼睛里消逝,睁开来,树下的落叶织成一片新丽的文章,牵着你的心思“迫”着你读。已落的,新落的,正落的,干燥暗褐蜷缩的,油绿新褐伸展的,有的干脆就是一身的明黄,明黄里皴着些深红,散淡,新鲜,自由,却又热热切切、新新崭崭。拾起来,放在手掌上,它就亲亲地望着我,好像与我前世就有着缘分,只等着这个安静的、晚日就要落下的时刻遇我。
让我心惊的,是成双成对的落叶。不是一双两双,仔细看去,竟是数不尽相随。这也是大自然里万千秘密中的一个吧?最是随意的落叶,怎么可能会是有情有意的陪伴呢?可就是真的,不尽地两两相挨,十数平米的树下,这里那里,发现了再发现,心里就服了,知道树叶有着树叶的情致。
在树上,挨着望着拥着碰着,一起经过阳光与风雨,在共同的季节里没有虚度一刻一秒。我曾经认为,叶落如人的死去,是结束是告别。看着这些不离不弃的叶们,心上有莫名的温暖漫过,曾经在树上生长的它们,又分明相爱于地上。“德不孤,必有邻”,读着它们,我还轻轻地自言自语着:爱是多么朴素又多么美好。原来,无独有偶,说的是爱,是知音,是体贴,是生死不离。
一反一正,那是两枚青黄相杂的桐叶,叶脉上有人类听不到的细流吗?一道道汇集于黄黄的叶柄上,而两根细韧的叶柄,正通过大地接通着“电流”。一对半干的桐叶,委在草丛里,一个的额轻抚着另一个的背,这个世界俨然只有他们两个——不羡身旁火棘那繁密如火的果,也不慕乌桕成束的种子突破乌黑的壳绽出了山茶花般的洁白——忘我着。还有那对青绿的叶子,原可以在树上再待些时日,却也双双飞落而下,稳稳实实地在一起。只有一大一小的那对叶子让我想了好久。大叶很大,小叶很小,可是小叶顽皮,想跳下来耍耍,大叶怕它摔着才急匆匆飞身而下,垫在小叶的身下?
也有相当多孤零单身的落叶。有了这些双对的叶子地阐释,我倒是相信,孤单的叶子中的大部分,原也是有伴的,只是被风吹散了。
有情有意的落叶啊!
我的垦荒斋前,就是一排梧桐树,亲眼见过一树的黄叶褐叶,只一阵大风便被卷走得所剩无几。看着一群桐叶被风赶得四处乱滚,曾为这些无主无神的落叶悲悼过。今天,这样的晚了的黄昏里,一个人,静静地与这些落叶相对,才知枚枚落叶都有着非凡的灵性与生命,任是再大的风,也不能改变它们的情意与自在。尽管,这些落叶留存的时间极其短暂,一阵大风会卷走它们,清洁工的大竹扫帚,每于早上都会将它们清除。或者,一阵冷雨,它们又会陷于泥泞中。这些,它们都知道,但是它们也就更加地珍惜相拥有的时光,好好地爱惜自己也深深地相爱。
人、叶谁说不能相通?
告别了这棵梧桐与它的落叶,沿着蓼沟河再往东走,暮色苍茫里,有一尊雕塑冷落在树木间。我走过去,是一位外国人,基座上刻着“阿基米德”四个字。清冽的思绪就有“缘分”二字出现。这个古希腊人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我围着他转了一圈,开始有些饱满的月亮,就在他头上的天空里晶晶地亮着。两千多年过去了,他早已成为一枚落叶。这枚落叶,早已安憩在西西里岛那座荒芜的坟墓里,我却还会记起他的故事:在罗马士兵就要杀害他之前,正在地上演算的阿基米德镇静地对罗马士兵说:你们等一等再杀我,我不能给世人留下不完整的公式!这枚落叶怎么会想到,两千多年后,他会飘落到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东方、在孔子的家乡里安顿下来。暮霭里,黑色的阿基米德朦胧起来,只有天上的半月,越来越亮了。我痴痴地望着月亮,心想,在漫长与洪荒的时空里,这片月亮,不也是宇宙间的一枚落叶吗?
前些日子,北京的大顺寄来落叶的照片,有两枚小小的黄叶就在绿绿的草地上火焰一般。她还附了一句话“飘落的相随”。落叶成双,当时只是觉得这是大自然无数偶然中的一次偶然吧。
这是在蓼沟河,穿过两座桥洞东行,遇到的一棵梧桐树的落叶。它们教育了我,让我知道,落叶有着锦绣的生命,也有着美丽的情感。它们双双降落,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必然,一种爱的必然。
我们人类最好见异思迁,花钱,耗时,看远方的风景,粗枝大叶、走马观花。其实身边就有无限的风景,只是要用心,一个人静静地去寻。那些司空见惯的身边,真有无限的风景。(李木生)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