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们讲一讲宝塔山的故事吧。
我奶奶的妈,我太奶奶以前住在扫帚巷,那块地方叫宝塔山街道。她最开始也不住那里,住河对岸中华门的藏兵洞。不知道你们来南京旅游过没有,中华门藏兵洞也算个景点了。瓮城城内东边那个角落,现在是草地,圈在围栏里面,以前太奶奶就住最靠里的俩洞,一个住人,一个堆杂物和垃圾。我爸淘气,沿着城墙往上爬,太奶奶在下面骂他小炮子子。
几年之后家里搬到了护城河对岸的宝塔山,现在大报恩寺琉璃塔地基的位置。
宝塔山是老百姓的俗称,在建国的时候变成了官称,除了一些专家学者,没人知道为什么这里叫宝塔山。出了长干门过长干桥,左转是扫帚巷,走到巷底右转是个上坡,依次是宝塔根、宝塔巷、宝塔顶,统称宝塔山街道。那片一直是贫民窟似的棚户。扫帚巷最开始住的都是苏北逃难来的人,在这里扎扫帚卖扫帚为生。
后来搞运动,建了公共厕所(南京把厕所读作茅厕si,公共厕所不叫公共茅厕,叫大茅厕),整个宝塔山告别了污水四溢。小时候我不爱去那个厕所,冬天也臭。但我喜欢厕所门口石台子,又高又窄,中间凹下去像匹马,骑上去当个英雄。
我很小的时候,分不清那么多太爷太奶奶,大人就告诉我,去找“去扫帚巷,找宝塔山的太太玩。”初中学了《台阶》,我就去宝塔山那条巷子数别人家台阶,我们家是八层,别人家都是两三层,五六层。
八层不好,八层没有书里写的九层高。
宝塔山街道大约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各家都沾亲带故,听小道消息说,我奶奶还比我爷爷大一辈。但我不喜欢宝塔山,那里家家户户都透露着穷人的狡黠,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能砸锅摔碗。我每次读到蜗角触蛮的故事,便会想起宝塔山。
太奶奶是改过嫁的,所以亲戚关系更复杂。大儿子和二儿子一拨,大女儿小女儿和小儿子一拨,互相不对付。太奶奶走的那天,灵堂摆在老宅,大儿子因为遗产的事,带了一帮地痞来闹灵堂,家里其他男人出去买纸钱和鞭炮去了,只剩下外孙媳妇、侄孙媳妇和几个孩子。一帮人把灵堂砸了就走,倒没难为妇女孩子。
后来我一个表叔说,这要是那天他们早来半个小时没准真变成械斗了。
宝塔山东边,靠近李鸿章的金陵制造局,有座三藏殿,建国后改成正学路小学,我爸在那上的学,三藏殿的偏殿改了小学的仓库。金陵制造局原址建起了晨光机械厂,就近招工,宝塔山很多人都进了机械厂。前些年有个很火的纪录片,请了机械厂的一个老车间主任,讲当年研发导弹多艰苦。我爸一看,这不我们家徐舅太爷么。
宝塔山往西,现在的检票口的位置,有个碑楼。以前这个赑屃就藏在民居里,洗衣洗菜洗孩子都在赑屃脚底下,我爷爷告诉我这是“乌龟驮石碑”。中学读了鬼吹灯,还幻想着宝塔山地下有大墓等着我。
宝塔山这块地方历史太悠久了,三国时期这里就有佛寺了,孙权修的建初寺,宋时还有长干寺。
朱棣修大报恩寺,烧制琉璃瓦建造琉璃塔。这座塔建成后,灯烛彻夜不熄,佛塔无论何时,都熠熠生辉,安徒生在小说里描述这是一座中国瓷塔。
整套琉璃构件、琉璃瓦和白瓷砖大概有三千件,朱棣做了三套,一套建塔,两套编号埋入地下,塔身有损坏时上报皇帝和工部,按编号取出修理。
后来大明的皇帝没了,工部还在。再后来塔毁了,工部也没了,最后连皇帝都没了。
建国之后,在附近挖出过很多有墨字编号的琉璃构件,分别藏于国博,南博和市博。南博展出的一套琉璃拱门,是琉璃塔的窗门之一,顶上有大鹏金翅鸟,两边分别是龙子龙女,飞羊狮象,非常精美。但这不是原版,是官方和民间收藏品的拼凑。
2000年之后,南京一直在酝酿着重修大报恩寺,拆迁工作也慢慢开始了。
二十年前的拆迁嘛,正是分肥的时候。我奶奶开始还不情不愿的,觉得离婚不好看,会被亲戚笑话。最后咬咬牙办了个假离婚,家里凭空多出一套房和一笔钱。
那个苏北人李老头借钱修的、用了不少明城墙城砖的、镇压在舍利子上面五十年的老宅,随着三个老姊妹的签字,拆了。
2008年在遗址考古的工作人员发现了宋代长干寺地宫,地宫里有一个大铁函,经确认,这是阿育王塔铁函。铁函里有乔达摩悉达多的头顶骨舍利,与记载中的外形一致,世界唯一。
这件事给酷暑里的南京人带来了非常多的闲话,电视直播开函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看。奶奶看了半天,嘀咕一句:
“这地方不是以前的大茅厕si么?”
我爸也看了好久,终于确认,“舍利子埋在公厕下面啊……”
后来遗址公园建好了,爷爷奶奶仗着老年卡免费,去过一次,回来很高兴地告诉我,那个塔底座的位置,就是我们老宅的位置。
每次从高架上路过中华门,都能看见琉璃塔在城墙边静静地站着,游人来来往往,导游高谈阔论。却很少人知道,宝塔山还生活过这么一群人,一群家长里短砸锅摔碗的苏北人,一群晨光机械厂为共和国奉献的工人,一群为了拆迁分房假离婚的精明人,一群不波澜壮阔也不宏大叙事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