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夏天悄无声息地到来。
闷热的空气里糅合了各种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磁场与荷尔蒙。女生衣领处某种淡淡的花香,男生袖子上若有若无的肥皂味。这些含蓄又普通得烂大街的味道,像弥漫的二氧化硫气体,无色,具有强烈刺激性,刺激着青春期我们敏感而尖锐的嗅觉。融入水中稍稍氧化,则变成灼热腐蚀的硫酸,将一座闭塞封锁的心墙侵蚀得锈迹斑斑。
在这个年纪,一切朴素遮盖下的灵魂都是美好得不忍亵渎的存在,它可以看起来不美丽,但必定是纯洁的。
高中时期的交往,很大一部分是取决于老师安排的座位,翘首以盼身边坐个和自己聊得来又投机的同学,能够给烦闷的学习生涯增添那么一两点乐趣。
整个班级的布局是以“2 212 2”的形式,单人单桌,一共九个纵列,每个月按“1234”换一次座位,第一组和第二组平行互换,第三组和第四组平行互换,美其名曰:防止中学生单一方向用眼过度造成散光斜视等眼部疾病。处于班级中央的那个纵列则免去了每个月浩浩荡荡举桌搬迁的活动,享受着可以同时具有两个同桌的拥挤生活。
高三步入正轨的第二个月,换到第二组的我深深体会到那份拥挤带来的诸多不便。中间那列同学大概是被间接剥夺了随意走动权利的,上个厕所都要连穿两个座位,侧身收腹,从桌凳空隙间小心翼翼挪出。我的固定同桌是个姑娘,由于课桌搬迁接轨而新添的同桌是个充满肉感且略显憨厚的男生。我夹在两者之间,其实比最中间的那位仁兄也好不到哪去,他是汉堡里的肉饼,我也就是紧挨着的生菜了。
搬座位前夕已经趁着值日擦黑板,偷偷在讲台上贴的姓名座位表里注意过同桌二号,当然只是为了避免到时面面相觑二脸茫然,互相叫不上名的尴尬局面。
他无所事事坐在位置上看着我哼呲哼呲地搬动课桌,打了声招呼问:“要帮忙吗?”,我婉拒道:“没事没事,我一个人也行的,谢谢啦!”两张并不太大的课桌就这样仔细地衔接在一起,一如我与他之间青涩的友情,在这个夏天悄无声息地滋长发酵着。
相对于整个毕业班级压抑紧张的氛围下,他的轻松随意显得异常地格格不入。除了一上午或一下午顺带晚自习的酣畅睡眠时间,掺杂醒后看会儿漫画的醒脑活动,大概就是不紧不慢地摇着他那把折扇。上书“萧氏家族传天下,古今文采子弟通”,绸布映衬龙飞凤舞的墨迹,颇具风骨。说起来班上同学间传阅的漫画书基本都出自这位萧兄的抽屉,他为人也慷慨,随借随给,总是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观察周遭那些埋没于书山遨游在书海堪同异类的“同学”,仿佛自己是来自另一个次元,又或者是站在上帝视角审视着众生。
高三的我们个子都已见抽条,并拢后的单人课桌显得窄小又逼仄,我们挨得太近了,保持同样的姿势奋笔疾书久了扭转一下上身,或者活动一下手臂都容易碰到对方,唯一能解决这层尴尬局面的,大概就是方寸之地的课桌上那摞没过头顶的书了,蜷缩在书本的阴影里就像蜗牛躲进躯壳里一样安心。
刚换座位的前两个星期,彼此间都有种互相不熟的礼貌,我很少搭理他,遵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原则。只当这是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继续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他守在自己那一方桃源高唱独角戏。
或许是在这个班级特立独行久了,他睡饱了的时候也会主动和我说几句话,我是只何其窝囊的蜗牛啊,唯一的想法就是安安稳稳度过高三,总是木讷地回应着他的示好。
恰逢开春,气候仍然带着湿冷的特质,我的季节咳嗽又复发了,安静的晚自习常常忍不住发出几声低喘的咳嗽。这时他若无其事地挪来一张纸条,潦草的字迹里表达的是对新同桌的关怀和慰问。
我犹豫再三,是要把纸条揉成团塞桌子侧边的垃圾袋,还是直接原封不动还给他?想了又想,匍匐在小山一样的书本造就的巨大阴翳之下,一股莫名的血气上涌,于是提笔在背面娓娓写道:
“顽疾
初蕊露端倪
娇喘微颦嘁
文思透纸背
卓尔俯为伊。”
期间又轻轻咳了一阵,倒真的像弱柳扶风的颦儿姑娘了。我将纸条挪了回去,这小小的举动几乎没人注意得到,不禁让人想起地下党组织成员的秘密接头。
大家都在安静地写作业,只有偶尔纸张哗啦翻动的声音,我却好像听到了窗外的春风携着雨丝润物勃发,绿化带里的植被或许正在抽芽……
他的小眼睛里貌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佩服我结合环境还把能自己名字都编进去。于是也学着我的样子别扭地拿我名字写了四句,大概是写得太烂,我已经选择性遗忘了,一句也想不起来。
之后我们常常这样“书信往来”,彼此的关系也没那么生疏了,我喜欢取笑调侃他,拿他的折扇敲他后脑勺,劝诫他也认真听听课,别总是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他却歪着脑袋说:“可是一听老师讲课我就犯困。”
罢了罢了,我心想各人都有各人的追求,再这么叽叽歪歪说教多了就逾越了。转而打开扇面,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扇子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妈在庙里求的,说是住持方丈题的字”,他抽出一卷纸呼了呼鼻涕,故作高深地一笑:“是不是觉得写得特威风。”
“诶诶诶,卫生纸别往地上扔,下回跟我一样绑个垃圾袋行不行!”他只好悻悻地把卫生纸塞进了抽屉,我一脸鄙夷地看着……继而言归正传道:“你妈妈恐怕是遇上了伪大师,这个‘萧氏家族传天下,古今文采子弟通’随便换个姓氏都完全能套用,方丈大师是打算用一招鲜吃遍天呐?”
他一把抢过扇子,甩了甩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头发,叫嚣道:“至少目前这把扇子还是能体现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气质!”
我自顾自的写作业,又不理他了。
一会儿他又凑过来,“你看你看,我这个写得怎么样?”那双小眼睛难得闪着光,像只乞求摸头鼓励的哈士奇,我无奈地接过来看了看,摇摇头:“韵味不够……”
他却不气馁,摇着折扇不甘示弱道:“那是你没领悟到里面的精要,还是太嫩啊!”
扇面上那硕大的“萧氏”二字嚣张地映在我鼻梁骨架着的镜片之上,几乎要溢出镜框了。此时此刻,我只想抡起手中的《3年高考5年模拟》拍在他那张洋洋得意的大肥脸上。
于是心中生起一个“邪恶”的整蛊计划,我把他的便利贴按顺序每一张都写上数字,然后一张张撕下来贴在他的漫画书上,一页一张。崭新的一本便利贴经过我的蹂躏只剩下薄薄的一沓,漫画书则微微隆起了一个弧度。
在某一页的便利贴上,是我拿他名字写的藏名诗:
“赠萧兄
落花萧瑟霏雨闹,
笔箸难抵垂睫交。
凡心一芥孤浩渺,
游梦化蝶舞东皋。”
这种非常浪费资源的恶作剧却让我感到十分解压,我熟知他的脾气很好,所以才敢拿他的东西胡作非为,又或者说,是仗着他一旦发现也不会计较的自鸣得意。即便是发现了,以他的性格而言,甚至还会觉得我很有创意?
怀着忐忑的心情,既希望他不要发现,又期待他快点发现……一个成功的恶作剧必须是当事人在浑然不知的状态下进入圈套,然后看着他幡然醒悟的过程,太早或太晚发现这个整蛊游戏的bug都不能称之为一次完美的恶作剧。
他如往常一般,不急不缓地绕到无人的另一端挤进了座位。我佯装成看书的样子,余光却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萧同学眉头一皱,瞥见桌上那本高高隆起近似“临盆”的异常漫画书,我强忍笑意,唯恐错过一幕表情。
“我去……哪个逗比这么无聊哦?是不是你干的!”他回头朝一男生喊道。
“什么鬼,都不知道你说啥。”那男生远远朝他比了个中指,一脸揶揄的表情。
我依然不动声色。他只好把便利贴一张一张地揭下来,转过头问我:“你看见谁干的嘛?”
“没……我一直在看书没注意诶。”内心暗自窃喜,哦!世界欠我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随着漫画书高隆的“腹部”一点点干瘪下去,他动作忽然一滞,捻起那张便利贴凑近了看,嘴角抽动,像是在笑,继而转头道:“你就装,接着装,演技感人呐!还真信了你……”我拿书挡着半张脸狂笑起来。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位置上,教室里渐渐响起了晚读的和声,前桌的女孩坐下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狂笑不止的我,我朝她咧开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她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别再跟同桌一直传纸条聊天了,他会影响你学习的”。
一抬眼,班主任阴沉着脸走进来,讲了上次月考的情况,点了几名退步严重的同学,反复强调高考的残酷,告诫我们要少说闲话多做题。
我心里五味杂陈,在纸条底下写道“谢谢提醒,我知道啦”,递了回去。
晚自习的课间,他兴致勃勃地捏着那张便利贴要来“兴师问罪”,“哎,这是你给我写的嘛?虽然没太懂你这首藏名诗要表达的中心思想,但是呢,勉勉强强写得还可以啦,就是有几个地方我细细品了一下,怎么感觉读出了讽刺的意味,你是……”
“别多想,我瞎写的!”我打断了耳边的喋喋不休,抢过那张便利贴揉成团塞进抽屉,然后翻开厚厚的习题册在草稿纸上画图演算,一气呵成的动作。
“你这是怎么啦?”
“你……”
我涨红了脸,脑子一片混乱,几秒钟内不断纠结着要如何措辞,不忍心用太冲的语气伤到同学的自尊心,但是如果不斩钉截铁一点表现自己的决心,对接下来已经是负重前行的高三生涯来说,这种友谊实在是种拖累。
鼓足了勇气憋出下一句:“不要再来……影响我学习了!”
他楞了楞,终于把肥肥的身躯转了回去,弱弱地说:“我没想影响你学习啊……”
不是的,不是这样……我心里想。
“我以为你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他继续说道。
是这样啊!没错……我握紧手里的笔,心里大声默读练习册上的题干,企图掩盖那另一个独白的声音。
这次他没再睁着神采奕奕的黑豆小眼朝我嚷嚷:“你看这个你看这个,赏脸看一下嘛!我这个写得怎么样?”而是以他惯用的姿势趴在课桌上,像我第一天换到他旁边时那幅懒洋洋的模样。
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充满喜感的后脑勺,特别想凑上前拍一下,然后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你遣词造句得太low了,给你示范一下什么叫信手拈来而已。”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在这个毕业班里,真的很久都没有遇到过兴趣相投的朋友了,跟他传递纸条玩文字游戏时我特别放松,也很开心。
暂时不去想几何线性规划怎么画辅助线;元素周期表里铁的相对原子质量;从句后跟过去式还是进行时;汽车加速度、时间还有行驶距离的复杂关系;孟德尔的豌豆到底结什么样的种子……
像古人一样,偶尔盯着一处静静冥思。看着窗外飘进来的雨点濡湿窗帘鼓起的褶皱,教学楼之间的园林树青翠欲滴,沉默地接受洗礼。
雨过天晴后残阳的余晖刺穿玻璃折射在黑板的一角,支架上摆着长久未开的电视机,已然积满褐色的灰尘,投下一团意味不明的阴影,与绚烂的夕阳形成明暗交集的鲜明映衬。
碧空万里时聒噪的蝉鸣声声入耳,头顶上的风扇哼嗤作响,不知疲倦地在原地重复画着半径r恒定、面积S不变的圆。想着,要用怎样华丽的词藻才能把眼前那些不可方物的美好记录下来,其实什么也不必说,这样撑着脑袋聆听感受就已经很好了。
所有的一切——
桌面上的涂鸦,光柱里的浮尘,黑板底的断粉笔,脚边堆码整齐的课本,周遭环绕不休的嘈杂……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
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离我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