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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性不是潇洒之人,漂泊心大有但多拘束于内,硬皮疙瘩包衣膜,沙尘暴一样的行动力让位于庸蹇的想象力,所以,说一些看似西瓜白瓤的话,也就算不上是来秀智商的低格了。
整一出传统地方曲艺,难度只会大于先锋话剧。如同培养一名话剧演员容易,甲乙丙丁都可以汽车停下,门槛迈入,但是培养一名曲艺地方戏演员,那就需要童子功,身形、步态、扮相、唱功,差一分钟一个时辰,都是欠火候的。所以,有的演员做猫,有的演员做蝴蝶,这就是剧种之间的差异。
一.台词太雅?是我们趣味太通俗。
在看越剧《柳永》之前,我已暗告自己对剧本不要期望过高。唱腔的设计、韵文的需要,这些是比冲突设计更画地为牢的环节。王仁杰先生的编剧,真是做了一件极其盛大的美事。听其台词,仿佛宋词生风,情深意切处,花明木茂,好鸟时鸣。凄切困穷境,落花萎地,暗流触礁。一个演员,如果只是演出他的一生风流与坎坷,要服装道具舞台布景干什么,直接来一出现代戏,流年狠厉,死生无常,要多后现代就有多后现代了。如果撇开词家柳永的脍炙人口的词,撇开繁盛如织的宋代市井文化,只有爱恨情仇,我们还要演个柳永干什么?只要电视机打开,一大把一大把的争斗,来不及连如锦障呢!
如果要讨论台词是不是过于阳春白雪,我只能哀怨地说,症结在观众,不在戏文。白居易写文必过老妪关的老典故,关键真的不在白居易在文字上如何追求平易撼人,关键在于唐代老妪有文字评判力。宋代呢,词是流行歌曲。凡是有井水处,必柳词粉丝。上至皇帝的宴会,下至街市巷陌传唱,那是人家有欣赏力。
人家的时代,通俗和高雅路线都走。他们的皇帝玩诗画,官场送礼自然格调也高一层。人家的流行歌曲,“执手相看泪眼”,我们是“死了也要爱”,都谈情说爱,都发乎内心,所以,不要怪走柳词风的《柳永》台词不够通俗,不是他们玩得太艰深,是我们趣味太通俗。琼瑶阿姨晚节不保,拿个鱼家瓢虫来戏弄鳏寡孤独,赚取笑声满中华。
二.情节不完整,冲突不明显?是我们的灵魂不必挣扎。
唱的戏文,节奏自然慢,传记式的戏,像写文学史式地各个时期都囊括可能了,但若是再内心淋漓、情感细绘下来,那就八年十载也唱不完了,陈凯歌的电影《荆轲刺秦》,当年就非常欣赏他这种小说篇章式地呈现。套用片中形容周迅扮演的盲女的长相:干净。《柳永》的六个片段的截取上,我也是这两个字的感觉。
冲突不明显?的确是,他和粉丝没有冲突。
虫娘与一班歌女,十年京城常相随,中间一场柳永来别离,取一个八仙“还有一个”的机锋,不过点出虫娘营生无奈,柳永在撷芳楼的现实残酷不到哪里去,回京落魄,但是,陌生丫鬟———又一个柳词拥踅——照样通报,老鸨照样让他进门,虫娘心里依然有他,丝毫不曾动摇柳永在勾栏瓦舍的地位。至于,结尾老来落魄,虫娘楚楚红颜伴之。如此写意,更是承前更诉:他和她们相濡以沫。
杭州太守孙眄孙沔之误,不过加述“奉旨填词”的“天”意。与其说太守薄面,不如说这太守,还要顶风作案(皇帝老儿都不用他),他爱听楚楚唱词,总是事实,鉴赏力也在那里,再不堪也不改一个爱才风雅,又稍重坊间形象的太守。
蟾宫失阶?的确,但是皇帝老儿分明说:本朝言不获罪。反倒还有点各才各用的英明。想当年豪言的陆放翁“铁马冰河入梦来”,皇帝好言相劝:皇师北定中原日就交给皇师来谋划吧。你呢,不要端着苦瓜脸了,给你点田地官职,好好写你的诗去吧。
《柳永》结尾,皇帝还来邀召。从头到尾,最高统帅都是认可你的诗词才华的。这样的恩宠,放在你我俗人身上,老早一辈子圆满了。你,柳永,还要作哪样呢?这些晚得仕的小坎坷算什么呢?
文化盛世,言不获罪,天子官守庶民都爱你的词,这么辉煌灿烂,才好整是一出灵魂的自我挣扎戏。当我们为定时炸弹一样的绝症,为波澜起伏的政策皓首穷岗时,我们谈灵魂挣扎是矫情的,也是虚无的。
柳永的自我挣扎,是本剧最大的冲突。内心冲突,他有两个我:求功名,真性情。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酌。”“浮名”已觉,但“忍”字方是真血肉。所以,会有挣扎。不是荆妻寄来旧作忽然点醒,谁愿意只做一只政治花瓶呢!侠客般的李白也不愿意呢!“蜗角利名长羁绊,身在江湖心不甘。”正是因为自我挣扎,沉痛更难找到出口。
恰如前度刘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这种轻浮的时代,可以讴歌为新事物必将战胜旧事物的必然规律,勇敢地向前看,看那光明的未来吧。要论个人的沉痛恍惚,我们比你更多呢。“暂凭杯酒长精神”,我们更愿意看见“杯酒长精神”,“暂凭”那是你个人的事情。
人生哪里是一低头一转身的事情。只有那中学生的作文里,才是顿悟。孔夫子不也是周游列国,寻找士的人生定位,最后才归乡当个史学家教育家的吗?
最后,皇帝又派人(杨大人)来邀召:
柳永:只是这次,柳某不敢……况且久病,气息奄奄,但恐不能"奉旨填词"矣。
杨大人:这……难道大人吝词至此,不愿讴歌这太平盛世?
柳永:(平静但坚定地)内有近虑远忧,何谓盛世?外有强敌边患,何来太平?再说,这又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这番对话的精彩,不亚于“本朝不以言获罪”,更是赋予地方戏以戏剧的先锋特质。从前不甘心只填词作小技,自嘲为奉旨填词,如今,已然明白“廿载奔波求一官”之无味。不能被许以安邦之才,怎肯还情愿做政治花瓶,从前结识狂朋与怪侣,如今更不会锦上添花。与我何干!
狂放不羁,真正的心灵自解,是在晚年的这刻通透。多么漂亮的挣扎!也许历史上的柳永,更狂放不羁,也许历史上的柳永,已在词林中确认自己的所在。就像蒲留仙,终于放下浮名,开出另一块芹圃。但是,他们都将叹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可是,我们谁愿意在世俗的认可之外,还要这样去纠缠灵魂的进退!偏安一隅,至少有安。君不见那鲁智深可以脱得赤条条地在刘家庄静候小霸王周通前来劫色。
所以,看客如我,只能置身事外,只有叹息,没法动容。
三.演技?是我没有可以与你辉映的轨道
各方面都讨好的戏剧,不是没有。之前看余姚越剧团的《探春》,泪泉喷涌。也去看过的五十阿姨也连连慨叹:好看,紧紧好看得很。
我觉得不外乎二因,一是本身取材于妇孺皆知的《红楼梦》,群情详熟;二是谁都几分苦水在腹,容易开闸。你看那舞台上,赵姨娘九曲回肠吐槽,出身名分之类的怨怼,咱也身历,只不过情场移至稻梁场罢了。外标签,仿佛转基因,前缘已定,性别已投,无可更改,女人或者职场人不过是家族或者集团的拉纤过渡人,到头来,过河拆桥,架屋抽板,而自己呢:头发开叉、手像柴爿。难免心中一恸,眼泪水哒哒滴了。
但是,触及泪腺,未必触及灵魂。翻面孔比翻牌九还快的时代里,年初教你对着镜头眉花眼笑地感念雨露恩泽,夏初仲秋时时诱导你在百年一遇的各种奇迹中嚎啕大哭。你的身段、体态、台词,都几乎成了腕级,早就够跟台上演员比肩了。
我有的是舞台,粉墨登台处处是。而你喜欢看一个演员在戏台上演出,沉浸微醺的不就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再趟一遍自己的心绪,开得了门,未必不知道路,但是就是蹄子不在自己的轨道上,哪里也去不了,上海去不了,宋朝去不了,小行星带去不了。
柳永有他的谙熟诗画词赋、纷扰宽容的宋代。他去得了。挣扎得了。偶尔我们也在正常已变不正常,不正常已然成正常的泥淖挣扎,但是,如果说要想有一点他那样的灵魂的灿烂,他那样的生命的永恒,那么灿烂就是歪门邪道,永恒就是半途而废。
《柳永》这剧,戏里戏外都是故事。主角王君安,自己就是一出柳三变的戏:在鼎盛时期,停薪留职,异国充电,读书另业,归去来兮,重拾昔荣,归国五年后推出这大戏。两个多小时的戏里,我总是有一种恍惚:这么一个俊朗逸秀的人物,她从前真的喝着洋墨水,摆弄过洋算盘吗?是什么让她又回来了?她以后会怎么看待越剧事业以外的这番谋变呢?
几乎每一句唱词间隙,观众掌声擂鼓。结束,更是有年轻的声音嘹亮而执著地喊:王君安,我爱你,王君安,我爱你。她优雅地出来谢幕。
归来的她,有没有一点虫娘之于柳永的感觉:好花留待知音赏,不见柳郎懒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