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兮》- 文/蜀国立秋·张永康

《秋风起兮》

文/蜀国立秋·张永康

 


黄昏是朦胧的。我忆念着城市边缘那些被遗落的傍晚。

晚霞如一团将熄的余烬,缓慢沉入尘土飞扬的街道。夕阳把高楼镀成暗紫色,它们像荒原中兀立的礁石,沉默地阻挡着我们这些外来者的去路。

秋风起了,从工厂烟囱的缝隙间渗出,卷着凉意袭入衣领。地上的落叶被风挟持着,在十字路口打着旋,像无数找不到归处的魂。

秋风是萧瑟的;秋风的黄昏是朦胧的。


那年夏初,我和她在工厂相遇。她叫阿秋——本该柔软如秋叶的名字,却总染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瑟。我们都是从乡下来的青年,背着洗得发白的行囊,淹没在车间机器的轰鸣声中。流水线日夜运转,日子也像那机器一样,单调而无情。我那时怀着隐秘的文学梦想,总在午休时偷偷写下几行诗句,幻想有一天能用文字飞出这牢笼。蝉鸣最盛的时候,就像心跳的鼓点敲在胸口,她的目光望过来,我便觉得每寸血管都被点燃。我们曾以为,那个夏天会永远炽热,是一首写不完的壮美诗篇。她笑着说要像秋风中的叶一样,轻盈地飘向远方,我握紧她的手,在霓虹初上的街头许下诺言:再苦,也要一起走,哪怕是逆着人潮,也要去找回那片被高楼割裂的蓝天。那晚,我为她写下第一首诗:“夏火如心,阿秋如叶,秋叶静美,轻舞蓝天。”

南方是遥远的;我们的夏天是炽热的。


可变化来得悄无声息,却如秋风般刺骨。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应答渐渐像远处的烟,模糊而飘忽?先是厂里的订单锐减,工资一拖再拖,我们的饭碗摇摇欲坠;接着是我失业了,那天车间主管冷冷宣布裁员,我像一片落叶般被甩出大门,手里只剩一张薄薄的结算单。生存的压力像越来越冷的北风,刮得人心生裂缝。我们原以为爱能抵挡一切,却没想到现实如洪水,一寸寸淹过我们勉强搭建的小巢。阿秋的家人从老家来信,话语里满是催促:回家吧,那里有份稳定的工作,等着你安顿下来。工友们陆续散去,有的南下另谋生路,有的灰头土脸回乡,像顺流漂散的落叶。我仍穿着那件她给我买的灰色外套,独自站在街边,看落叶一片接一片跌落、被碾碎、被吹远——那是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的是我们曾坚信能永恒的夏天。

失业后,我更沉迷于写诗,既希能投给报刊挣点稿酬,也想借此抒发块垒,然后投出的稿件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那些诗句如朦胧的秋雾,试图捕捉理想的影子,却总在现实的冷风中散开:“失业如秋,梦碎尘土,诗行残缺,何处安魂?”

现实是冷的;梦想的火焰是易灭的。


那段日子,我们的争执如秋叶般层层堆积。先是为钱的事,她偷偷卖了手上的银镯子,我发现时已晚,只能自责无力;接着是家庭的干预,她的父母打来电话,声音如秋风般凉薄,质问她为什么还跟着我这个“无根的漂泊者”。然而,她向家里人掩饰了我的困境,说我是多么的奋进与好。转而,她又来安慰我,拥抱我的落寞。然而,相拥的问候片刻终抵不过长久的沉默,相处的间隙里,秋风无声渗入,曾经的温暖成了空洞的回响。她开始夜不能寐,眼角的泪痕像苦涩的露珠,我试图安慰,却只换来更深的沉默。我们蜷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像两个孩子拆解着理想的零件。那些关于未来的构想,被现实碾成碎片,又试图在酒意中拼凑回原形。可最终留下的,只有一声落进空杯中的长叹,漾开一圈圈苦涩的忧虑。

那时,阿秋似乎忘却了忧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理解我的文学梦,她会坐在我身旁,听我念那些零碎的诗句,轻轻点头,说:“你的句子像秋风,有些冷,但也干净。”她支持我继续写,哪怕我们囊中羞涩,她还省下饭钱买了台旧笔记本给我。她越是这样,我的心更加感到愧疚与不安。


她就这样咬紧牙关支撑着自己的情绪,生怕我看见不好的表现,可现实的压力如无形的枷锁,一点点勒紧她的心。她低声问,要不要就停下,回到平淡安稳的轨道?

然而安稳在哪里呢,我们终是迷茫的。审视自己,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总觉得自己会通过读书写作走出困境,因此对她的劝告有些不顾。

可现实的重量,终于压弯了她的肩。她开始背着我收拾行李,我看见她把我散弃的稿纸仔细地塞进背包最里层,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她接着问我:“能不能别写诗了?找份稳当的工,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没能回答。那夜我写下最后一段:“理想如诗,现实如锁,阿秋何去,秋风答我。”

那时的我,性格如此倔强,胸腔里烧着不肯熄灭的理想的火焰——可这火焰,该沉入庸常的谷底,还是飘向渺茫的云天?偶尔从文学的幻想中回到现实,又感到迷茫,带着隐隐的痛楚。那夜,我又写下一句“理想如诗,现实如风,阿秋何去,烦恼朦胧”贴在她的行李上。

烦恼是朦胧的;而离别,从来如秋风般利落、决绝。


我问秋风,风只管卷着废纸和沙粒打我的脸;我问星辰,星隐入霓虹深处,一言不发。人生哪有什么标准路线?我们的路,是命运随手涂改的草图,擦痕累累,方向模糊。临别的最后我们去了河边,水面碎着冷冷的月光。她望着对岸的灯火,说:“我就像这片叶子,飘再远,最后也要落回土里。” 我握她的手,冰得像被秋露浸透的石头。我说我陪你落。她却慢慢抽回手,摇了摇头。没有大哭大闹,没有追问责怪。她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她必须去的地方。

就像鲁迅笔下那无声的伤逝,带着对现实的无力与自责,她离开了,如秋风般朦胧却决绝,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一句淡然的“对不起,我得走了”。那时的我,所有呐喊都噎在喉咙,所有挣扎都归于了沉重的寂静。

秋风是一场落幕的庆典,而我仍是台上那个不肯卸妆的演员,明知戏已终场,仍固执地等下一幕开启。我苦苦挣扎着理想,用肉身里最后的炽热,祭奠未来,踯躅地走向明天,我想,明天我们就会再相逢的——哪怕所有温柔终将冷却,哪怕结局是魂飞魄散。


之后的日子,是比荒原更空的空。我四处找活,简历石沉大海,沉入我的诗句:“秋风起兮,阿秋已远;诗残梦碎,此身独绝。”

失业后的日子更难熬,我四处寻找招工海报,海报也不像原来那样拥挤,偶有几张也被城管像垃圾一样清掉了,壮胆去某某单位问问,说是大不如往,委婉被拒……那时里,内心如荒原般空旷,却纠葛着对她的思念、对自我的责备,也充满了对这城市的不解与怨恨。在那些被拒之门外后的傍晚,我总会写些破碎的句子,算是依靠。


诗是唯一的岸,而我如溺水的孩子。那些诗句如今成了唯一的慰藉,却也更添苦闷,毕竟阿秋远去,读者远去,听者远去;理想如残诗,现实如荒原,一切终不是阿秋所在的世界。

秋风再起,城市依旧空旷,而那片叫阿秋的叶子,早已飘出了我的季节。

火焰会熄,梦会醒。只有秋风年年如约而至,吹过大地,吹过荒原,吹过所有未曾绽放便已凋零的希望,以及那些在生存夹缝中挣扎的灵魂。

秋风永起兮,风中的歌年年萧瑟。风声中,依稀传来熟悉的讯问:天凉了,该去哪里了?日子怎么过?


张永康:诗人、作家、编剧,影视音乐人,网名蜀国立秋。原《剧本春秋》杂志主编、《西南作家》杂志副主编、《龙泉山》《东安湖》执行副主编、“天下云山”微刊主编,已在全国公开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心狱解码》、《绝地》,合著长篇小说《商宇》《天路》《革命理想高于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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