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蛋烘糕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蛋烘糕≈鸡蛋仔+肉夹馍+煎饼果子


When you got to go, you got to go.-------刘备



我在洗面桥街住了30年,在之前的文章里,我描绘了很多坐落在洗面桥街的美食,例如肥肠粉、重庆小面。我用我的桥性向你们保证,我写的每一个洗面桥街的人物都是真实的,是有血有肉、有生活的。

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洗面桥街是一条南北朝向的街道,北起桓侯巷,南达衣冠庙立交桥。距离武侯祠不到2公里的洗面桥片区,每一个地名都源于三国文化。例如洗面桥街因关羽死后刘备在这里终日以泪洗面而得名,桓侯巷来自张飞谥号“桓侯”,衣冠庙相传为关羽衣冠冢所在地。

最不为人知的典故来自肥猪市。据说刘备为替关羽报仇,决定起倾国之兵伐吴,在出征前,成都群众箪食壶浆相送,有一老叟赶着一个加强连的肥猪来替蜀军壮行,说我年纪大了,不能临阵讨贼,这些猪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陛下笑纳,肥猪市之名即由此而来。刘备推辞不过,只能接受,但他向诸葛亮表达焦虑,说我70万大军气势如虹,步兵虎踞、骑士龙飞,在中间赶着一群肥猪,有点不伦不类,必遭东吴耻笑。诸葛亮轻摇羽扇,计上心来,说这好办,你听说过蛋烘糕没有?刘备说没有,我们老家只有火烧。诸葛亮叹了口气,说你这个河北土锤,蛋烘糕是四川名小吃,制作简易,保存方便,你只需将猪肉炒成臊子,然后包裹在鸡蛋面皮里,不仅可以代替烙饼成为军粮,还能沿途叫卖,打仗经商两不误,军饷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不像很多北方小吃,强扣一个“乾隆钦点”、“慈禧爱吃”的大名头,关于蛋烘糕的由来,故事相当接地气:

据说一百多年前的清末道光年间,在成都文庙街石室书院旁,有一位姓师的老汉从小孩办的“姑姑筵”中得到启发,于是把鸡蛋、发酵过的面粉和适量红糖混合在一起,又用铜锅小火慢烤而成。

烤好后的蛋烘糕,像一个圆溜溜金灿灿的满月,对折一半,又成了月牙。糕饼皮中间略厚,蛋香浓郁松松软软,边缘则又薄又脆,咬起来会发出一点噼啪的响声。

有理由怀疑,蛋烘糕说不定可以算是甜品鼻祖,之后流行起来的“网红”可丽饼、鸡蛋仔等等,都是晚辈中的晚辈。


能和成都蛋烘糕馅料一战的,大概只有陕西的“X夹馍”


最初的最初,只是简单的白糖、花生芝麻糖或者咸菜肉末,而现在,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摊,都要十几种起步:

想吃甜的,奶油、黄豆粉、豆沙、巧克力、炼乳、草莓酱、蓝莓酱、芝麻砂糖、花生酱、什锦八宝、蜜枣葡萄干、榴莲、美乃滋;想吃咸的,肉松、老干妈、酸豆角、泡豇豆、青椒丝、土豆丝、火腿、芽菜榨菜渣渣肉、麻辣牛肉、海带丝……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摊子做不到,从此南北口味之争终结、甜咸党握手言和。


看摊主做蛋烘糕更是一种享受:

三四个小锅同时摆在面前,周围一圈人的要求各有不同,可做蛋烘糕的嬢嬢手上动作丝毫不乱,先把锅烧出漂亮的紫红色,熟练地浇上一勺面糊,不用称就知道分量刚刚好。来回转两圈、盖上锅盖,待外皮烤成琥珀色后,填上馅儿,用夹子对折,再在炉子上烘一下,出锅!

几只小锅交替换着,现做现卖,批量生产,行云流水、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勾得人口水直流。


刘备激动地捏了捏诸葛亮的小脸,说就这么办!小天才诸葛亮为了解决运输问题,又发明了一种三轮推车,用来运载蛋烘糕上前线,那是军事史上最早的机械化部队。这个传统一直沿袭到今天,君不见大街小巷售卖蛋烘糕、鸡蛋灌饼的不法小贩,都是推着三轮车走走停停,这种电气化后的三轮车俗称三蹦子,而在一千八百年前,它叫木牛流马。

正如木匠拜鲁班,小偷拜时迁,成都所有的蛋烘糕摊主,都自视为诸葛亮的传人。



沙拉➕肉松



在我小的时候,洗面桥街一带日均有60个流动蛋烘糕摊主,那时我的早饭就是售价1元的白糖馅蛋烘糕。后来上了高中,生活标准有所提高,我终于能吃到3块钱的青椒肉丝馅蛋烘糕了,这可是最正宗的馅料,当年蜀军伐吴就是吃的这个,为此刘备杀了好几百头肥猪,剁了将近2吨大葱去膻。每次我远远看见卖蛋烘糕的三蹦子,就冲他雷霆般地一声怒吼:老板!两个蛋烘糕,青椒肉丝馅!

这种感觉就像去大众4S店,一进门就问辉腾在哪里,当时三蹦子周围的小学生们别提多羡慕我啦。在这条英雄之气传承千年的街道,我这个无视物价只吃青椒肉丝的大哥哥就是他们的童年英雄。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手持白糖蛋烘糕的小学生们也许早已去了欧洲、北美,每天在米其林星级餐厅里觥筹交错,青椒肉丝送林志玲都没人点。

而我还在这里。即使在2016年,洗面桥街只剩下了一个卖蛋烘糕的小贩。

那是一个冯姓大妈,在无数的网络传说里,跳广场舞、碰瓷、压榨女婿的那种大妈。

但冯大姐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她自视为诸葛亮的传人,有英雄气,平日重视仪表谈吐,自考了函授文凭,坚持用普通话待客,绝不和其他大妈同流合污。

她甚至没有用三蹦子,而是使用最古老的人力三轮车。经常有围观群众调戏她,说老冯,你的木牛流马老了,走不动了,该加钱装发动机了!冯大姐总是一揖到地,说我蛋烘糕冯多谢列位好意,我这是木牛流马,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别地儿的蛋烘糕老板我管不着,但在洗面桥街,卖蛋烘糕只能用木牛流马,不然没法跟祖师爷交代。她手指武侯祠方向。

久而久之,群众被冯大姐征服,他们即使不爱吃蛋烘糕,也习惯每天路过时和冯大姐闲聊,摸摸木牛流马的背脊,就像抚摸一只拉布拉多。这里是成都最古老苍凉的社区,留不住人,但是只要冯大姐和她的木牛流马在一天,群众就觉得洗面桥的英雄之气没有消散。

遇到城管对洗面桥街进行综合执法,群众们就像电影里的街头毒贩那样,利用口哨、惨叫等各种暗号向冯大姐预警。还没等城管到达,冯大姐早已推着三轮车,闲庭信步地离开了。她挺胸抬头,所经之处和群众微笑致意,这哪像在逃亡,明明是战略转移。

而最近冯大姐状态不太好,不知是否因为生意惨淡,还是失恋了。这也难怪,洗面桥街的青少年们热衷于芝士蛋糕和黑咖啡,哪像我们小时候吃到一个蛋烘糕直比吸毒还激动。她的蛋友们早已转行,有的去开滴滴快车,有的去摆摊卖豆浆油条,毕竟这些东西是刚需,而蛋烘糕不是,因为这早不是行军打仗的年代了。

我偶尔路过冯大姐的摊位,同她打招呼,问冯大姐最近在干嘛?

她简短回答我: Fading.

她坐在折叠椅上,眼神沧桑,这让我想起了她的祖师爷诸葛亮。1800年前,他在五丈原的秋风中也是这个形象。人们都说诸葛亮当年乃是逆天而行,用唯物主义史观来看,决定历史进程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非个别人,哪怕该人是个大英雄。所以诸葛亮阻止不了一个时代的fading, 冯大姐也不能。

洗面桥街无可挽回地老去,在红色的锦里、彩色的高新、肉色的春熙路包围下,晦涩灰暗的洗面桥是多么的格格不入。我经常梦见这一片的老建筑全被拆迁,准确说是被定点爆破。卖肥肠粉的老胡、卖重庆小面的老余死不撤退,被呛死在烟尘里。我哭着醒来,一时闹不明白自己是心疼他们还是心疼肥肠粉们。不过我想,此时此刻的冯大姐多半也在经历同样的梦境,那些人是她的同行,唇亡齿寒,她一定比我更难过。

噩梦做多了难免会影响到现实。群众说,冯大姐垮了,她的英雄气不见了。她开始用四川话和人交谈,不再冗长地自称“蛋烘糕冯”而简称“老子”,听歌不戴耳机而用扩音器,有时甚至多收顾客钱也不还。

她仿佛变回了一个家常的大妈。

我最后一次见到冯大姐,是在一个月前。那时成都刚进入春季,成天阴雨连绵,冯大姐给她的木牛流马支了一把破伞,在洗面桥街又冷又硬的春天里失魂落魄。

“振作点,you’re suppose to be a soldier.” 我上前批评冯大姐。

“电影里国军的残兵败将们就是这个样子。他们也是soldier.” 冯大姐替自己辩解道。

我其实想告诉她,我马上也要搬家了,我要离开电信路,离开洗面桥,永远不再回来。我想告诉她你和你的蛋烘糕对我很重要,但我说不出口。

“来个蛋烘糕吧。”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啥子馅儿的?”冯大姐问我。

“当然是青椒肉丝!”

“10元一个。”

“之前不是5元吗?”我诧异道。

“之前GDP增速还是9呢。”她不屑我的发问。

妈的,小贩有文化就是不好,好好的劳动人民不当,去跟知识分子学。我气得不轻,但出于好聚好散,还是掏出10元钱递了给她。

冯大姐慢条斯理地打着火,----很显然,她已经很久没有卖出蛋烘糕,以至于把煤气炉都关了。我不想在雨中傻等,告诉她说我去街对面的银行取钱,你做好蛋烘糕等替我保管片刻,我回来取。

“快去快回,老子要收摊了。”冯大姐不耐烦地催着我。

过街要途经天桥,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洗面桥街。等我取钱回来的时候,在天桥上看见地面一阵鸟兽散,各种三轮四轮车跑得比F1还快。不远处一辆印着“综合执法”的福田轻卡正缓缓向洗面桥驶来,原来是城管叔叔到啦!

只听口哨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各种怪叫,还有人在学狗吠。我明白,这是热心群众在向冯大姐预警。

我想完了,冯大姐肯定早跑没了,我人生里的最后一个青椒肉丝蛋烘糕就这么扑街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冯大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其疾如风的战士,她就像关羽一样连人带马(木牛流马)被敌人生擒,现在正在执法车上兜风呢。

也罢,人生从来没有完满的结局,尤其是在离别的时候。等会儿我去吃一碗新开的黄焖鸡米饭,it’s just another day. ---------洗面桥街在2010年以前是没有任何外地饮食的,没有兰州拉面黄焖鸡,也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但现在有了,就连武侯祠旁边都开了星巴克,正对着张飞牛肉。每次路过,我都觉得门口的张飞肖像脸更黑了,不知是不是被气的。

我走到执法车跟前,仔细辨认了车上的落网小贩,确定没有冯大姐的存在,感到一阵欣慰。世间最残忍的事就是美女白头、英雄末路,我宁愿冯大姐猥琐地变成一个知识分子,或者一名家常大妈,也不愿看到她落入敌手。

我正欲转身离去,突然闻得一股熟悉的香味,它混合着蛋黄、红糖、面粉和青椒肉丝的气息,一千八百年前的成都人闻到这味道,就知道一定是蜀军过境了。

我回头看见了冯大姐,她推着锈迹斑斑的木牛流马,吱吱嘎嘎地从小巷斜刺里杀出,她冲我挥着手,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牛皮纸包裹着的物事,我知道那是我的蛋烘糕。

车上的城管队员们咬牙切齿,他们似乎想将冯大姐手到擒来,却又按兵不动。我听见有小队员问队长,这大妈干嘛一直不停围着这俩大楼兜圈?队长不愧是老江湖,他教育小队员,说我们的执法对象是没有执照的固定摊贩,但若该摊贩正在移动中,我们就无权对其执法。这位小贩一定有未完成的事业,所以在风雨中一圈圈地艰难行走,迟迟不肯离去。我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但她深谙治安管理条例和孙子兵法,非比等闲,你们要对她放尊重些。

小队员们对冯大姐肃然起敬,方才的对立情绪顿化乌有。

而我感动得呆立当场,豆大的雨点打在头上也浑然不觉。

“冯大姐,我以为你跑了。”我接过蛋烘糕,感激涕零地握住她的手。

“怎么可能,我蛋烘糕冯诚不你欺。”她淡淡地答道。

“谢谢你,冯大姐。”我哽咽道。

老冯冲我笑了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见她笑了。

她把蛋烘糕给了我,然后推着木牛流马向西而行,那是武侯祠的方向。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路上有认得冯大姐的老洗面桥人跟她打着招呼,说老冯你最近在忙啥呢?

“Fading.” 冯大姐简短地答道。

我眼含热泪地咀嚼着这最后的蛋烘糕,青椒肉丝兀自温热,就像它创造者的血液一样。那天之后,我搬离了洗面桥街,去到了缤纷繁华的南延线,从此不见冯大姐和她的木牛流马,她还有没有坚守在洗面桥街,我再也无从知晓。我将她的故事写进了《英雄的食材和神做法》的序言里,但总觉意犹未尽,于是准备写下这一番外篇菜谱,因为我觉得她才是洗面桥街和美食界最后的英雄,我不是。

昨天下午,为了表达对洗面桥的思念,我在家里沐浴更衣,效仿老冯的模样自制了一回蛋烘糕,流程如下:

一、准备好以下主要工具和食材:滤网、鸡蛋、面粉、小苏打、干酵母和精度为克的电子天平。

二、电子天平用来精确量度面粉、酵母、苏打的比例。老冯给我讲述蛋烘糕做法的时候,说三国时没有这么精确的量具,当时诸葛亮灵机一动,想起了曹冲称象的传说,于是将该方法进行了改良,把石头换成刘备,史称“孔明称备”。刘备大概150斤毛重,诸葛亮用刘备称出150斤的面粉、2斤的酵母和1斤小苏打,按比例进行混合。今天我严循古方,用电子天平称出了150克的面粉、2克酵母和1克小苏打。我想象着一代枭雄刘玄德缩小500倍后就成了这一堆面粉,不禁悲从中来。

三、用滤网将面粉细细筛做粉状。

四、称出2克干酵母,和面粉混合,再放入打好的两枚鸡蛋以及150克红糖水,搅拌均匀。打蛋和搅拌的时候千万不要背对家人,以免引起误会。

五、直到混合物里不再有颗粒状的面粉团,液体光滑如镜,即可将容器密封,静置发酵。我看着液体镜面里我的倒影,越看越像诸葛亮,忍不住爱怜地捏了捏自己的小脸。

六、发酵一个半小时后,将保鲜膜揭开,放入小苏打,呈碱性的小苏打能中和掉发酵产生的酸性物质,如果你就喜欢吃酸,那可以略过此步。

七、食材准备完毕,接下来轮到蛋烘糕专用铜锅登场,这是我在电商上买的锅,当我打开包裹时,激动得就像回到了90年代。

七、在锅里刷油,小火加热,然后倒入适量蛋液,摇晃均匀。建议全程手持锅炳,不要将锅放置在炉盘上,那样温度太高,容易烤糊。

八、等蛋液凝固后,放上青椒肉丝/芝麻白糖/奶油/大头菜丝/羊腰子等任何你想象得到的食材,一个蛋烘糕就这样出世了。

九、作为前洗面桥人,我自然选择了青椒肉丝作为馅料。蛋皮的香甜混合青椒肉丝的鲜嫩,化作荷尔蒙在唇齿间来回奔流,怪不得当年蜀军甘愿为刘备赴汤蹈火,换我我也愿意为他去死,只要死之前天天有蛋烘糕吃。

冯大姐给我讲过,刘备70万大军在夷陵被陆逊火烧连营,但扎营方式并不是蜀军溃败的根本原因。真正的原因如下:陆逊所放大火把刘备带去的生鸡蛋全部烧熟了,再也无法制作蛋烘糕作为军粮,导致蜀军士气低落,不战而败。

老冯说刘备带着几百名老弱病残和几千个熟鸡蛋仓皇逃到白帝城,在那里吃了整整一年熟鸡蛋,然后郁郁而终。诸葛亮写了很多封信请刘备圣驾回都,说陛下你呆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呢?

刘备的回信总是只有一个字: F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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