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螺旋上升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成天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闲逛,像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那样。在村庄的土路上,我用车轮追过彩虹、满载野草的牛车,以及每天出现两次的客车。我就在它们卷起的滚滚黄尘后面,气喘吁吁地享受着追逐与流汗的快感。土路上时不时会有行人,而我最常见到的就是许长河。他总是沿着悠长的土路慢慢走,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是一棵沉默的树。

许长河与我家只有一墙之隔。更准确地说,许长河是跟弟弟一家住在一个大院子,他在西厢房那一间。小时候,我对院墙那边最大的印象就是每天傍晚传来砸东西的声响和咒骂,起初是稀里哗啦的玻璃破碎声,后来就只剩下乒乒乓乓声。长大一点我才知道,许长河那时候就已经疯了,他把西厢房的门窗玻璃砸得粉碎,到最后又用脚踢墙,边踢边自言自语。

有几次,我站在装满稻谷的麻袋上,在墙头露出脑袋,既紧张又兴奋地看许长河。第一眼见到的他,几乎跟后来见到的他没什么两样:肮脏破旧的西服(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露出一大截脚脖的西裤,趿拉着的棕色皮鞋。无论冬夏,他都穿着这身衣服,天冷时西服里会加一件马甲样的褐色毛衣,天热时则光着膀子穿西服。如果再看看他乱蓬蓬的头发和时常沾有黑泥的脸,没有人不认为他是疯子。

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疯了。

有一种说法跟我家有关。老一辈人说许长河的爷爷与我太爷有过一场赌咒发誓,他们家曾将一罐大洋埋在与我家的交界处,那交界划分物是一排细小干巴的树枝。后来两家之间建起院墙,他们家就找不到大洋了,非说被我太爷挖走了。吵了几次架后,许长河的奶奶到我家赌咒发誓,说大洋如果不是我太爷挖的,他们家的后代就只生傻子。

大人说,那罐大洋后来在许长河家院墙那边被找到了,于是诅咒应验了。但我不信这个传说,我很清楚傻子和疯子不是一回事。

当我能骑着自行车上街后,我觉得自己正在探索世界,因为我骑过了离家几公里外的河流,见过了平整的堤坝围起来的巨大水库,车轮上的橡胶花纹中碾进了遥远村庄的泥土,还曾在几个穿着白色吊带裙的女孩子旁边经过的瞬间闻过她们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那无疑是我人生中对世界探索欲望最盛的时期,我甚至开始想探寻许长河的秘密。

奶奶说他成宿成宿不睡觉,瞪着两个大眼睛跟别人说话。我问跟谁说话,奶奶说不知道,只知道当时是许长河结婚第五年,吓得媳妇抱着三岁的女儿跑到东厢房婆婆那儿,婆婆隔着门安慰:“没事,他就那样,一会儿就好了,不害人。”女人抱着女儿回屋去,许长河拎着菜刀要喂她吃白菜帮子,她挣脱之后连忙翻墙跑到我奶奶家。女人两腿发软,浑身哆嗦,哭着对我奶奶说:“二婶啊,你可得救救我。”

我又问许长河是怎么疯的。奶奶正在做菜,她放下手里的炒勺,说:“那谁知道,就那么疯的。”她又把炒勺伸进铁锅里,搅动着土豆、豆角和粉条,又说:“他写诗写的,走火入魔。”

“他写什么诗了?”

“啥诗都写,看见啥就写啥。”

“他媳妇呢?我怎么没见过?”

“早抱着女儿走了。”奶奶说,“有天早上摸黑就走了,她要是不走,早晚被吓死。我看长河真能杀人。”

过去,大人们总是用许长河来吓唬我们,说再不听话,许疯子就把我们抓走生吃,他最喜欢吃小孩的手指,因为咬起来咯吱作响。我们曾经都很怕他,后来就不怕了,因为他不害人,除了偶尔隔着墙能听见他在自家屋里自言自语,他在外面几乎永远是沉默的。但是如果你跟他说话,他也会回应你。他去小卖部买东西,掏出一沓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冥币,被臭骂一顿后,就走路去县城买东西;他甚至还懂得去剪头发。

我想,他的疯病已经稳定了。

“奶奶,你见过他写的诗吗?”我问。

“我不认字,上哪儿见去?”奶奶说,“谁也没见过他的诗。我听说他原来写了一大本,密密麻麻的,让他妈给烧了。”

“为什么烧了?”

“长河从小脑袋就不正常,写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我这锅里的豆角土豆,是写诗写来的吗?他那诗他妈跟我说过,看见骡子,给骡子写一首,看见套车也写一首,还给红旗小学的旗杆子写诗。你以为你奶奶没文化啥也不懂,再咋的我也明白,那玩意儿能叫诗吗?”奶奶舀了一瓢凉水,让我拿去给我爷爷,让他吃药。我回来后,她接着说,“那年长河初中毕业,没钱上高中就要死要活的,当时家家都没钱,你爸念到初一就下地干活,长河是学历最高的了。

“长河就是不知足,让他学瓦匠,他干不动,又拿钱让他学木匠。这回学得好,长河打的家具油光水滑,不少人点名要他干活。后来就出事了。”奶奶蹲到灶台前,往里面添了些玉米杆,灶膛里的火像海浪一样卷动,越来越盛。

“出啥事了?”我被铁锅冒出的热气笼罩,满脸通红,睁不开眼睛。

奶奶双手拄着膝盖,重新站起来,不过并没有比她蹲下时高多少。她又开始翻炒锅里已经变色变软的豆角和土豆。她接着说:

“前院老隋家,隋大伟他爸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不知道。长河的师傅给做了一副棺材,让长河帮忙刷漆。等到隋大伟来拿棺材,一看坏了,差点没把长河打死。漆没刷,长河在棺材上写上诗了。那把隋大伟气的,给他打得满脸血,问他写字是不是要害他们家。长河说没别的意思,突然想写诗没地方写,就写棺材上了。

“大家伙儿给他送你老姑奶家看的伤,回去之后就不当木匠了,跟家里下地干活。他们家寻思,长河也二十多岁了,赶紧找个媳妇冲冲,这人就不折腾了。长河见了人家女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俩月就结婚了。结完婚长河就好了,不写诗了,但是跟谁都没话。也不知道咋的突然就疯了,要拿刀杀媳妇,还要上房顶睡觉。你小时候那儿,他有时候犯病了就砸窗户,到现在窗户上一块玻璃没有,大冬天也冻不死他。”

“那他是疯了才写诗,还是写诗才疯的?”奶奶已经开始盛菜,端着菜盆走向饭桌,我跟在她身后追问。

“上外面叫你爷吃饭。”奶奶边走边说。


没过多久,我在烈日下骑上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沿着村庄的土路出发了。在即将进入广袤而无限的玉米地中间的窄路时,许长河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慢慢变高变瘦。我逐渐接近他,他比路旁冒着热气的玉米杆矮一头。

我放慢车速,车轮压在沙土的声音变得清晰,跟风吹动玉米叶发出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在我刚刚超过许长河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话,声音清亮,吐字却有点含糊不清。他问我几点了。

“不知道,”我说,然后抬头看了看正前方的太阳,“两三点吧。”

“一会儿就天黑了,上升了。”

“什么上升了?”我忍不住扭头看他,同时用力蹬车,离他远了一点。我还是有些怕他。

“你们都不知道,地球到了晚上就开始旋转,跟陀螺似的,半夜十二点转得最快。它一边转一边上升,后半夜再下降,露出太阳,天就亮了。你不信?你晚上别睡觉,盯着天上别眨眼,一会儿你就得头晕。要是命好,你就能看见流星,那是有人被甩到太空了。”他并不看我,而是低头看路,咧着嘴角像是在笑。他又看向身旁整齐排列的玉米杆,“别说话!老天爷不下雨,我得去求雨,求来雨你们都得感谢我。老天爷就听我一个人的。”

这时,远处的风带着玉米杆顶端起伏的波浪吹来,玉米地里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我赶紧往前猛蹬,快速地离开了。那天下午,我没有去探索远方,而是很快地回了家。他让我感到不安。

后来的几年里,许长河仍然偶尔出一次门,沿着土路走很远,有时会背着一个化肥袋子,里面鼓鼓的,装的是一些他在地里捡或偷来的玉米。隔着院墙,我还能听见他激烈地自言自语。在外面看见他的背影时,我会追上去,保持距离,跟他说几句话。年少的我把能跟精神病交朋友当作一种可吹嘘的骄傲。跟他说话很困难,他有时像是聋子,根本听不见我说的话。

在一个即将入秋的时节,我又一次在贯穿田野的路上见到许长河。他还是那样:耸着肩膀,双手无意识地摆动,黝黑的西服装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没有一点声音地走着。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交谈。随后,我就像许多年轻人一样离开了家乡,每年只在春节回到奶奶家,匆匆过年又匆匆离开,根本没空见到任何其他人。偶尔能从一些大人的言谈中,隐约听到一些关于许长河的消息。我听说,某年冬天他因为偷鸡被打断了一条腿,还听说腿断后他在没有门窗四下漏风的房子里活了下来,从此变得一瘸一拐。

那次遇见他,我第一次很想知道他正往哪儿走。我轻捏刹车,让自行车逐渐靠近他。

“你去哪儿?”如果我没记错,我的确说了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

“见朋友啊,他们都在河那边睡觉。”

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是谁?”他突然问。

“我是许峥。”我这才意识到,尽管我们做邻居十几年,可他并不认识我。于是,我逗他,把他的话还回去:“那你是谁?”

“我是太上老君。”

“你不是许长河吗?”

“不是。”

“那许长河呢?”

“他们把他杀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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