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查尔斯・狄更斯


张家的老宅子很有些年月,粉墙壁瓦已失了风骨,留下一大块一大块斑斑驳驳的青黑色胎记,好在向阳的一面墙壁上几乎挂了满满半墙的爬山虎,远远看去,方能依稀辨认出从前最美好的时光。就在这栋老宅里,张老太一个人拉扯大了三个儿子。孩子大了,一个一个的从老宅走出去,立了业成了家。搬进了新式楼房的孩子们就不太爱到阴暗高敞的老宅里来了。现在,张老太也和这老宅一样的老一样的黑黢黢了。然而自从前两日张老太放出口风,她的老姐妹徐老太太要给自己留学回来的大孙子冯槐张罗对象之后,这两日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争先恐后的来看望张老太。

一个说:“妈,我们家张隽宁可是您起的名儿,说是五行俱全,将来是个有福气的命。隽宁学的英语专业,和留学回来的正好有共同语言!”

那个说:“哟哟,学英语的就和留学的有共同语言啊,这都哪儿对哪儿啊。我说三妹,你也忒着急了点吧,你们隽宁才多大点啊,刚刚大学毕业,人家自己个还想多玩两年呢,你这样拔苗助长能成么!”又满脸堆笑的对着张老太道,“妈,倒是我们家书畅,今天都二十六了,转眼就奔三了,这才是当务之急!”

张老太还未及答话,这个说:“要说二十六就是当务之急,那咱家还有比你这更急的呢!”

张老太把手一拍,“是啊,我差点忘了小艾!”

老二道,“妈,您不会是想把冯槐介绍给小艾吧。她可都三十三了,人家冯槐留学归来的博士海龟,能看上她?!”

小艾在门口真真儿的听见她二婶的话,掉头就想走,被她妈死死拉住一把扯进了院子。老二媳妇眼尖,立刻收住了话头,张老太也看见进来的小艾母子。

“大嫂来啦!小艾孝顺,也来看奶奶啊!”老二媳妇心虚,招呼打的就格外的热情。

白兰应酬完她二弟媳、三弟媳,转身对张老太道,“妈,你还没吃饭呢吧?我给您做饭去。”

老二老三媳妇互相对了个眼色,瞧大嫂多会巴结,平时咋没看到她这么勤快呢。

张老太因担心大儿媳找不到油盐酱醋,跟着白兰一起去了厨房。

小艾知道因为自己三十多了还剩在家里,平时这两个婶婶没少在背后说三道四,因而就不太爱搭理她们,实际上她对这些亲戚长辈甚至是父母,都是能躲就躲的。今天如果不是被母亲闹的实在熬不过,她绝不愿低三下四的来求奶奶把冯槐介绍给自己。她的种种躲避行为落在两个婶婶的眼里,变成了孤芳自赏过分清高的罪证,让她们更有十足的理由相信,张小艾有一种天生不招男人喜欢的特质。这种女孩也许人长的漂亮、书也读的好,甚至于事业也做的不差,不过,这样的女孩太强了,逼的男人都没活路了,那男人会喜欢你吗?也正因如此,隽宁书畅读完本科就没再读了,趁着年轻早早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咧。

三个人默然的坐着,气氛着实尴尬,二婶三婶觉得迫切的需要一个话题来打破这僵局。

“小艾,最近工作忙吗?”二婶婶以一种关切的口气。

“还好。”

“谈朋友了吗?”三婶婶问。

“没有。”

“怎么还不谈呢?小艾啊,不是三婶婶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着急了!”

“我们小艾条件好,眼光自然是高的,当然要挑个好的才能嫁的。”二婶笑道。

“二嫂,你这话只对了一半。小艾条件是不错,可是架不住年龄大了呀。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一茬茬的起来,又一茬茬的老下去。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小艾,你三婶是个直肠子,说话不拐弯,你可别恼。我和你二婶和你是至亲骨肉才愿意这样掰开了揉碎了的掏心窝子跟你说句话,为的是怕你白白的蹉跎大好的青春!现在满大街的小姑娘都嚷嚷着倒追大叔了,你还总这么端着,到时候男人都要被抢光了呀!”

她们同时看了小艾一眼。

“三婶,那嚷嚷着倒追大叔的小姑娘也包括你家书畅么?”小艾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刚沏上的茶叶在滚烫的开水里上下翻飞。

三婶听言,脸都红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说话这么尖酸刻薄,难怪嫁不掉了!”

小艾也便站起来,冷笑道,“我嫁不掉?那是我不想嫁!”

三婶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想嫁,因为你想要的男人还没出现呢。你想要什么样的呢?学历得配得上你,至少得本科以上吧?经济基础要有,房子最基本的,最好还要有车。要真心喜欢你、懂你、爱你,是不是?张小艾,我问你,真要有这样的男人干嘛非看上你啊?这么好的条件,人家找什么样的不行?放着那二十出头的水灵姑娘不要,要你这样一个半老徐娘?别做梦了!”

小艾气的浑身乱颤,看着三婶那肉乎乎的胖脸,她真想冲上去狠狠给她一巴掌。然而,无论如何小艾是不能真的动手的,这口气她也决不能就这么咽下去。小艾缓和了脸色,故意摆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一边赏玩着新做的指甲,一边慢悠悠的说,“刚才进门的时候听你们提起冯槐,说的可是我的那个中学同学?说起这个冯槐,可是真念同学情,人去了美国那么老远的地方,还巴巴儿的我寄过一个帕洛斯韦尔德蓝蝶标本,一个COSTA花园马克杯。我跟他开玩笑的说:这么远,运费倒比礼物还贵。你们猜他怎么说?”小艾住了口,抬眼瞧瞧她二婶又瞧瞧她三婶,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看着她那大红镶钻的指甲,“他说,钱不值个什么,重要的是我们的情谊!”

三婶撇撇嘴,“这有什么呀,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怎么着你们也是同学,无非是年轻的普通之间一点小小的表示罢了。”

“是呀——”小艾拉长了声调,“的确只是一点同学间的小小表示。不过,”她把脸贴近三婶的,直勾勾的盯着她,“三婶,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就凭你?”

小艾挺直了身子,“就凭我!”

“她三婶,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张老太一手端一个盘子,后面跟着小艾的母亲。白兰脸上像是沾了厨房的油烟气,灰灰沉沉的。“小艾从小就出息,书读的好,一点都不让人操心。现在大了,就更有自己的想法了,犯不着你们白替她操心。”又转身对白兰道,“老大媳妇,你也别太逼着孩子,这处朋友啊要看缘分,缘分不到你着急也没用。我看小艾这孩子想再玩两年,你就让她再松快一段儿吧。这冯槐呢,虽说和小艾是中学同学,可那毕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冯槐现在年龄也不小了,要是处朋友必定是冲着结婚去的。我看小艾心还没定,不如这次就让她两个妹妹去吧。”

小艾刚开始听她奶奶呵斥三婶,又是解劝她妈妈,心里暗自开心,没想到全家竟是这个老奶奶最懂她的心。听到后面才明白,老太太这是拐着弯的偏向她两个堂妹呐。小艾心里凄凄凉凉,脸上却火辣辣的。母亲弯着腰背对着她,一言不发的上菜装饭。小艾恍恍惚惚的觉得,母亲的腰是因为自己直不起来的,母亲这是在无声的埋怨着自己呐!


秋男

为了隽宁书畅相亲的这顿饭,张家忙的鸡飞狗跳。不仅两人添置了新衣、新鞋、新包、新弄了头发,张老太还拿出自己的体己,一个祖母绿的包金水滴形的耳坠,一条白玉包金镂空花朵纹的项链。两个儿媳妇都吐舌头,没想到老太太竟还有这么好的私房。隽宁书畅尤还嫌耳坠项链的式样老,拿到店里让人重新改了样儿。那边如火如荼,小艾这边冷冷清清,着实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相亲的那天,两家人早早儿就起来梳妆打扮,两位母亲事无巨细的把女儿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审查再三。父亲们抢先一步登上车,发动好引擎,核对好地址,安静的等候女儿打扮停当,随时可以出发。

张老太心想,那冯槐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挑一个的。无论挑中了谁,另外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免不了回来又是和自己一顿闹,自己何苦来。不如金蝉脱壳,不在场再赖也赖不到自己身上了,于是推脱身子不适,相亲之事交由两位儿媳全权做主。

张老太坐在老宅里边纳鞋底边等孩子们回来,眼见着天已经擦黑,才听见高跟鞋踏踏踏的声音。

隽宁书畅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来,赌气地把祖母绿的耳坠白玉镶金的项链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今天怎么样?”张老太心下诧异,连声地问她两位儿媳。

三媳妇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摔,恨恨道,“不知道害臊!见到男人竟像猫见到荤腥似的往上扑!”

“这是说谁呢?老三,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二媳妇拿眼睛瞄着小艾,怪声怪气地说,“老三,这也难怪人家,这么大了连个男人都没有,自然是着急上火的。都是至亲骨肉,隽宁书畅两姐妹要让着她姐姐,毕竟她们俩年轻,后面好男人多着呢。她姐姐可不一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咯!”

“小艾不是没跟你们一起去吃饭吗?”

三媳妇冷哼一声,“妈!是没跟我们一起去,可是架不住人家有手段呀,人家有偶遇在那里等着呢。哪里就那么巧了!就算真是偶遇,人家约你妹妹们看电影,客气下邀请你去,你就真的舔着脸去了?”

二媳妇道,“要说这冯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人放在那黑漆漆的电影院闷上两个小时,闷的油光满面的,还嫌不够,竟还要去爬山。弄的人一身臭汗,不仅妆花了,连人都瘫了。可怜隽宁穿着高跟鞋呐。他和小艾倒好,跑的飞快,哪里看的到他们的影子!”

张老太暗自庆幸自己今天得亏没去,又暗暗诧异小艾平日里看着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现在竟能如此放下身段。

小艾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揉搓着一柄破芭蕉扇,一双纤纤玉手搓的芭蕉扇滴溜溜的转,灯光从芭蕉扇的缝隙里漏下去,小艾从缝隙里瞄着那光线玩儿。她才不在乎两个婶婶说什么呢,反正这些话她们平日里早在心里说过千遍万遍了,她们早把她从门缝里看扁了。还早着呢!今天的事情她不是故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一个女人再好,得不得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这么贱!

小艾轻巧巧地站起来,婷婷袅袅的去了。

两个婶子恨的在后面跺脚道,“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儿,别以为人家冯槐真的看上你了,人家多少小姑娘都还看不上呢!”

对于冯槐,小艾并没当真,不过是同学多年后相见比旁人多了一份亲切而已。冯槐跟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了。人高了壮了,皮肤也比以前黑了——黑了好,黑的健康。话说的特别漂亮,见识也广,事业更是没话说,在企业里做高管,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两个婶子的话虽然不中听,倒也是事实,他现在是不缺女性资源的。小艾穿着月白色的棉睡袍,歪靠在床上,眼前浮现出下午的画面来:

“小艾,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没想到你变的如此的美!”冯槐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虽是奉承,小艾心里还是极受用的。都说美国男人的审美和中国不同,不在乎女孩的年龄,更注重女性的内在:是否积极乐观、独立自信。那国外离了婚带着几个孩子的中年妈妈,还常常被好几个男人跟在屁股后面追呢,更何况她!想那冯槐在美国待了将近十年,受了欧美文化的熏陶,看待女性的眼光自然是和国内不同的,他这句话竟是发自内心也未可知。小艾心里甜的蜜似的,脸上却不好意思带出来,笑着道,“冯博士出了国,见了大世面,人变帅了,话也越说越漂亮了!我都三十三了,按着过去的标准都是豆腐渣了,哪里还来的美?老同学,你可别取笑我了。”

“小艾,我在美国待了十年,这十年我虽不能说在外面混的出人头地,但绝不至于生活凄惨,实际上十年的时间我已经在那里打下了根基站稳了脚跟。在异国他乡,人家的地盘上,硬生生的扎下自己的跟,这中间有许多的不容易,这个暂且不提。我现在毅然决然的抛开这一切的努力,抛开那边稳定的生活,选择回来重新开始,你说我为的什么?为的就是故土难离!我绕了大半个地球回到了这儿,回到了我魂牵梦萦的家乡,见到故乡的人,见到我亲爱的老同学,难道我会取笑她、欺骗她?那样我不仅仅对不起六年的同窗情,竟连我自己都对不起了。在我眼中,你是真的很美,这种美和年龄没有关系,甚至恰恰因为年龄,这种美才更新清晰的在你身上呈现出来。”

小艾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一个异国归来的博士,在外漂泊了十年,见识过不同国家不同风情的女子,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异国的风情万种里少了一份魂牵梦萦自己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回国后的因缘际会,偶遇了多年未见的同学,突然恍然大悟,眼前的佳人才是自己命定的归宿。这一切太浪漫了!彩霞飞上小艾的脸颊,红彤彤的小圆脸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她突然想到今天的主角是她的两个堂妹,因道:“冯博士这么认真做什么,都是逗乐的话儿,拿里用的着你这样赌咒发誓的?你的赞美我照单全收就是。不过,你只想着让我高兴,待会我两个妹妹要埋怨我一味的霸占着你了。你快去陪陪她们吧,她们才是真真儿的美人呢。”

“他们算不上美人。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不漂亮,只是她们的美加了太刻意的雕琢。对他们做朋友,我是很乐意的,但是他们不适合我。”

小艾心下一动,认真的看着冯槐,“那什么样儿的才适合你?”

冯槐神秘的一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秋男

没过几日,小艾接到一封淡粉色的邀请函,原来没两日便是冯槐的生日,又是归国后的第一个生日,特意举办一个Party,邀请小艾务必参加。这粉色的带着淡淡香味的帖子在张家老老少少手里传了个遍才到小艾的手里,里面为数不多的几行字被张家人从措辞到字迹反复研究,直把那请柬都磨的毛了边。张老太对小艾道;“既然人家请你去,你就去吧。好好的把自己打扮打扮。”

小艾捏着粉色的薄薄的邀请函回到房间。她对着落地的穿衣镜,侧一下左脸又侧一下右脸,她圆圆的小脸自带着一种婴儿似的可爱,原本就是不显老的一种脸型,加上身材瘦小,平日注重锻炼,腰还是如当年一样的纤细。她不老啊!空气中忽然响起了音乐——古典的优雅的舞曲,小艾缓缓的像一个公主一样将手臂送出去,她的对面似乎还有一个人,一个她等待了多年符合她心中全部理想和期望的白马王子。她就那样举着手臂,面对着镜子,向左走一步,又向右,又向左走一步,又向右走一步。小艾停下来,满意的笑了。

挑选冯槐的礼物,小艾煞费苦心,这礼物不能太名贵也不能太便宜,介于两者之间的尺寸要拿捏的刚刚好。同时这个礼物还承载着一个使命:要不着痕迹的透着朦胧感的点出两人关系的非比寻常,这不寻常必须若有若无,不能让旁人拿了短成了真凭实据。小艾搜肠刮肚的寻思了几天,觉得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举棋不定的拖到了生日Party前一晚,这才定下用上海秦汉的古筝琴弦做礼物。她记得十年前冯槐是酷爱古筝的,古筝弹的行云流水,迷倒了班上不少的女生。正所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不自禁”,送这个礼物想必会让他忆起当年的恰同学少年。

Party就开在冯槐的家里,这是本市一处高档小区,冯槐的家是底上三层的独栋精品小别墅。别墅依山而建,一进院门便是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茂密葱茏的翠竹沿着小路排成两排,翠绿的竹叶在顶部合拢,形成一道绿色的屋盖,浓烈的阳光便被隔绝在外了。挑高的门厅、滚着白边的欧式拱形落地窗和转角的砌石,清新不落俗套。一层是一个极宽敞的厅,,借着灯光依稀可辨窗外泳池和回廊。屋里已经来了不少的客人,显然这是一个非常西式的派对,通向二楼的楼梯拐角的阴影里一男一女旁若无人的拥吻着,另外一对直接占据了沙发。沙发的另一边一男两女热烈的争论着什么,穿着Dior白色紧身深V包臀裙的女孩激动的握着小拳头在男孩面前晃了晃。

在这富丽堂皇的别墅里面,小艾顿时觉得自己渺小了很多。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礼物也许太轻了,因笑道:“多年未见,实在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记得同学那会儿,你常爱穿着浅青色汉服,一手古筝弹得出神入化,不知道引了多少女生为你相思成灾呢!现在的你更是了不得,多少好的没见过?我这过了时的人送的过了时的礼物,恐怕入不了你的眼了。就算你有一百个不满意,也千万别在我面前露出来,这多少是我的一片心意呢。”

冯槐突然把嘴送到她的耳朵边,“你这礼物倒让我想起了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我猜你定是有了思念的人了,你可瞒不住我!”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小艾猝不及防,冯槐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的脖子上,弄的她面红耳赤。她微微侧过身去拉开与冯槐的距离。她无法承认她有,更加不能一口否决没有。正在为难之间,一群男人簇拥着一个大眼睛的女孩进得门来,那女孩脖子长且白,戴着一个皮质的choker项链,紧贴着锁骨,一头微红的头发高高的盘在头顶,淡青色的腰部捆绑衫搭配黑色紧身裤,刚好露出盈盈一握的蜂腰。

冯槐迎上前去,故意行了一个屈膝礼:“贝儿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说的你好像什么时候迎接过我似的。”话还未及说话,早已被逗的咯咯直笑。

冯槐笑道:“这么多人众星捧月,我哪里还能挤得进去?”

贝儿白了冯槐一眼,“明明是你素来嫌弃我,偏说的全是我的错。你若是真有心,现在就陪我跳支舞,也不枉我巴巴儿的为了你的生日连加了三天的班!”说完便打了个哈欠。

“我的荣幸。”

冯槐携着贝儿滑入舞池。小艾像吃了一颗酸葡萄似的,从牙酸到胃里。沙发上接吻的男女已经手牵着手上了二楼,另外一对继续躲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小艾是断然无法越过那楼梯的了,总是这么一个人干站着显着太拘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便捡了那对情侣刚刚让出来的位置坐了。沙发上正在聊天男人转头向她望来,用玩味的眼光从头到脚的打量一遍小艾。

“你好,我是杜益丰,冯槐的同事。很高兴认识你。”男孩伸过手来。

“你好,我是张小艾,冯槐的中学同学。”

两个女孩直管捂着嘴笑。见小艾直盯着她们看,其中一个穿着白色小衫配着黑色皮裙的女孩便说:“我们是笑我们这位杜公子,天生的多情种子,一见到美女魂都要掉了。”

另一个穿了Dior白色紧身深V包臀裙的便接口道,“要怪就要怪你生的太美,饶是不打扮还这么漂亮,要是认真打扮起来恐怕当场就要出人命了。”

这一句话伤了小艾的自尊,她自认为今天的装扮十分称心,低调中带着小心机:白色半透明的抱纱无袖衬衫配小蜜蜂刺绣高腰长裙。别看只是一件无袖衬衫,要想穿出好效果,必须有苗条的身材,尤其是手臂,一定要白皙纤细,因为大臂内侧是最容易生肉却不容易减掉的地方,敢于露出来需要极大的自信。高腰长裙凸显了小艾腰细的优点,同时从视觉效果上拉长了腿型,掩盖了小艾个子不够高的缺点。这一套装束,让小艾整个人看起来青春靓丽又清新可人。唯一让小艾觉得遗憾的就是这些衣服都是性价比价高的普通品牌,比不上眼前两位姑娘从头到脚大牌傍身。偏偏这个姑娘牙尖嘴利的不饶人,一句话就戳中了小艾的命门。小艾脸上像开了酱油铺子,红一阵白一阵,站起来想走,又怕别人说自己小心眼,一句话就恼了;继续坐着实在是脸上挂不住。

杜益丰道:“小寒你哪里都好,就是嘴巴像刀子,碰着就痛。人家小雅就不像你,莽莽撞撞的,不通个人情。”

小寒反唇相讥道:“我无非是一句玩笑话,想必张小姐也不至于这么小气,一句话就恼了,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我劝你还是少自作多情的好,免得到时候像朱贝儿似的,白白的伤了心。有冯槐在这里树着,何时轮得到你!”

杜益丰并不恼,“说你刀子嘴越发的变本加厉,我反正皮厚,任你随便造我的谣,只怕待会冯槐听到了不饶你。”

小艾心下一惊,眼神不由自主的寻找那两人。贝儿此时正把双手挂在冯槐的脖子上,指甲上的单蔻红的耀眼。冯槐时不时的低头跟贝儿说句什么,她便一边拿眼睛瞄着冯槐,一边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

小寒道:“冯槐对女人永远有涵养。”她拿手指着杜益丰,“不过我猜测,冯槐是轻易不会套个婚姻的箍在自己头上的,你还有机会。”

杜益丰把身子往后一仰,两手枕在脑后,“我有没有这机会不打紧——我还没玩够呢。倒是冯槐不娶恐怕合了你的心意。”

小寒眼神凌冽起来,小雅忙从旁劝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玩笑归玩笑也该有个边儿。你再满嘴喷粪,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杜益丰依然笑嘻嘻的,“她恼了不打紧,你不恼我就行。”

说着上来就要拉小雅的手,被小雅啪的一声打掉。

杜益丰道:“小雅,我拉你不让,冯槐拉你是不是就让了?”

小雅气的直拿脚踢他,杜益丰一边躲一边嘴里依然说个不停,“哎呦哎呦,被我说中了心事要杀人灭口了。冯槐哪里就那么好了,你们个个迷他。实话跟你说,他那样的类型做情人可以,做老公——你怎么拿的住?倒不如我这样的,老实巴交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结婚后把你当奶奶一样供着,多好!”

小雅小寒两个人气的跳起来一人一边把杜益丰按到沙发上打。

这乱作一团的热闹和小艾无关,厅里绚烂夺目的灯光打在象牙黄的大理石地板上青浩浩的,震天响的音乐和暗影重重的人影搅的她心慌意乱。小艾逃似的奔到外面的小花园,她心里一阵阵发凉,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她想他有爱人也很正常,毕竟这么一个优质的结婚资源,大家都不是傻子,凭什么等着她来捡?可既然他已经有了爱人,就不该再来招惹她,先是说那么暧昧的话,又邀请他来参加什么生日Party,一个有了爱人的男人就应该洁身自好。她又埋怨起自己来,这么糊里糊涂的盛装跑来,竟忘记打探一下对方的底细。这次出来,是全家老老少少都知道了,这次回去后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口舌来!

“你可真会享受,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看景儿。”

不知何时冯槐走到小艾旁边。小艾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拢了拢头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花园景色真好。”小艾回头望望身后的房子,“房子也好。”

他道,“房子不好!好的话,你断不会跑出来。”

“里面的美女太多了,我自惭形秽。”

“美女?哪里有美女,我怎么没看见。”

“你还嫌美女不够多呀,你也太贪心了。我看那个贝儿就很好。”

冯槐道,“美女,应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这是古人评判美人的标准,也是我的标准。我知道现在很多女孩不喜欢这一套了,要独立要自由,衣服越穿越少,头发的颜色也千奇百怪。无非是对西方照搬照套,看着人家比咱们富,就不管好坏一味的拿来安在自己身上。殊不知人家的金发也好棕发也好,安在人家身上是清水出芙蓉,安在她们身上就是东施效颦不伦不类了。”

“你这么说可把你女朋友也捎带进去了。”说完这话,她只觉得嗓子眼儿发干,不住的舔嘴唇。

“女朋友?我哪里来的女朋友啊。难不成你要给我介绍一个?”

“我冒昧了,也许你们关系还没有确定。”

“你到底说的是谁?”他歪着头想了会儿,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贝儿?她们都不符合我对妻子的定义,我要找一个真真正正的中国人——我指的不仅仅是外貌。”

小艾一颗心落了地,刚才还像裹着一床葡萄籽的绒布毯子——闷的她难受,现在就像运动后美美的洗了个澡,浑身轻快。

她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指不定怎么样的奉承人家,背后竟把别人说的一文不值。我更比不上她了,还不知道你背地里怎么说我呢。”

冯槐道:“谁说你比不上她了?我偏说你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咱们东方女人独有的韵味——自然、单纯。”

一声口哨从背后传来,两人回头,只见杜益丰双手抄在口袋里,歪斜着身子站着。

“哎呀,我说冯槐呀,你可真不够意思。兄弟我特意跑来给你庆生,你却背着我,把美女拐出来陪你在这里赏景儿。”他摸着胸口,“你可知道我有多嫉妒、多心痛啊。”

冯槐道,“我不过是陪小艾出来略站了站,你就这样的排揎我一顿。”

杜益丰往屋子方向一指,道,“再站下去里面要炸开锅了。”

冯槐转身向小艾道:“你现在舒服点了吗?如果不舒服,我再陪你走一会。”

杜益丰插嘴道:“张小姐不舒服的话,我可以充当护花使者送张小姐回家,保证张小姐毫发无损。”

晚风轻轻的吹来,小艾的头发在风里打着卷儿。听着两个男人抢着向自己献殷勤,心里别提多受用了。她张小艾也还是很有市场的嘛!她故意不做声,她要他们多表演一会。

冯槐脱下外套不由分说的披在小艾身上。小艾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一时没想好怎么应付,她不愿意当着杜益丰的面驳他,平白无故的得罪他,然而不得罪他,便无形之中被他划入了领地内,这场两个男人的表演也就结束了。她意犹未尽。

冯槐扬起嘴角,对杜益丰道,“张小姐交给了你还能毫发无损吗?既然今天已经被排揎了一顿,索性就让你酸到底,送小艾回家的任务还是由我来亲自完成。”

门那边探出一个脑袋,向这边挥舞着手臂。小艾认出来是贝儿。

杜益丰若有所思的看着小艾,话却是对冯槐说道,“瞧瞧,我怎么说来着?你不进去,人家要亲自来请了。”

“我是今天的东道主,自然是要进去的。”

说完三人一齐向屋内走去,激扬的音乐顺着半开的门又再次飘到小艾的面前了。


秋男

自从那天之后,小艾伴着冯槐玩遍了室内大大小小的地方,什么电影院啦、游乐场啦、咖啡屋啦。起初,两个婶婶断言:这不过是姓冯的图个新鲜。然而情况却让她们大失所望,于是她们又联想到她们家的破鸟窝如何就平白无故招引来了个金凤凰?莫不是这金凤凰是个山鸡度了金假扮的,于是十足的替小艾担心起来。那就不能不托人在背后细细的打听打听。被委托人觉得儿女的终身大事张家既委托了他,便是极大的一种责任,很把这事当成了一回事,费了一番曲折,终于打听清楚这冯槐货真价实的商界精英,回国后不久便崭露头角,在上层社交圈很是吃的开。

这消息传入张家两个儿媳的耳朵,两个女人心下酸的冒水,面上却和颜悦色了起来,生怕小艾哪天当真飞上枝头变凤凰,总还要留些见面的余地。

外面的人一心认为小艾的爱情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顺风顺水的奔着结婚就去了,小艾自己却是偷偷的藏着满腹的心事。她和冯槐相处有两个月了,几乎天天见面,但冯槐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小艾心里着急,女生的矜持却不得不维持,只好强忍着心里的不快,小心谨慎的应付着。看的出冯槐是极有女人缘的,一帮女人见了他,就像藤蔓绕上了大树,绕上去就不肯下来了。冯槐倒是一味的躲,但情况并不见好转。小艾每每心里生气,总觉得冯槐躲的不够尽心尽力。但也直能干瞪眼,毕竟自己无名无分。想到这里,小艾更恼了。如果他爱她,他就应该给她一个明确的表示,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如果他肯向她表白,他怎知她就一定不会答应他呢?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早已向爱认了输。但如果他追她只是一时的兴起?小艾慌了,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却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玩物,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哪里还经得起这一摔!小艾不敢想下去了。

周末,冯槐约着小艾爬山。小艾打定主意今天要问个究竟,然而无论如何直接说是行不通的,万一人家当面回绝,女孩子的脸面实在经不住。

小艾爬的累了,冯槐陪着她坐在山崖子上。她的脚悬在半空,像个孩子似的两只脚前后交替摇晃着。脚底银带似的秋浦河蜿蜿蜒蜒的延伸向远开去,河水星星点点的反射着阳光,照的小艾头晕。

“最近真是心烦,爸爸妈妈总是催着我结婚。”小艾双手抱着脸颊,她的粉白的小脸因为挤压肉嘟嘟的,显得天真可爱。

“一家有女百家求,你这么美,追你的人要把你家门槛踏破了。”

“哪有很多呀,也就那个乔棋,总是借着同事的便利送这送那,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我又不好太伤人脸面,真的是烦透了呢。”

“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呢?”

小艾不说话了,把头别过去不看他。他应该知道她的——若是真心不知,那真是辜负了自己的一片深情了。

冯槐见小艾似乎恼了,双手扳着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向自己,陪着笑:“你瞧瞧我,笨嘴拙舌的把我们张小姐惹恼了。求求张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生这里赔不是了!”他学着京剧里的强调,把“了”字拖的老长,深深的弯下腰去作了个揖。

小艾偏不理他。他知道小艾在和他置气,存心想逗她一逗,也就故意不起。这姿势乍一做并不费力,时间久了,腰弓的酸胀,连腿也麻了。冯槐原是有心想哄小艾开心,此刻再也架不住,半抬着身子,一手扶腰,连连高叫:“哎哟哟~哎呦哟~我的腰!腰!”

这一叫小艾慌了神,忙着上前去扶,哪知一下跌倒在冯槐怀里。冯槐把她双手一捉,站直了腰背,哈哈大笑起来。她这才知道中了冯槐的计,扑哧一声也笑了。

短短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小艾受了这愉快氛围的感染,鼓起了勇气,她定定的看着冯槐,直看到他的一汪水似的眼睛里去,“冯槐,我认真的问你,你对婚姻是什么看法?”

冯槐收起了笑容,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大拇指露在裤脚外,有节奏的一搭一搭的拍打着大腿。她现在的表情是紧张的、庄重的,带着神圣的仪式感。冯槐从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他深知这个表情背后的含义,今天无论如何他是逃不掉的了。

“小艾,中国人现在都对婚姻有着一种完美的遐想和崇拜,认为这是升华爱情的最完美的形式。如果我同你一样,一直圈在这一个地方,我也会同其他人一样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多么的幸运,我走出去过,看到过另外一种爱情存在的形式,它比婚姻更高级,它要求人们更忠于自己的内心,有更高的自律和忠诚。你知道吗,美国现在很多人都是不婚族,男女朋友在一起同居十年二十年,甚至有了孩子,依然选择不结婚。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相爱,恰恰他们非常相爱,正因为相爱,他们不要财产的牵绊、不要世俗的捆绑——他们只要快乐!小艾,我可以给你这快乐。”

“可这是在中国,没有婚姻就没法快乐!”

冯槐叹了口气,把手一摊,“你瞧,这就是国人的作茧自缚。”

小艾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她心里暗想算了吧,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完成这次郊游,然后潇洒的转身吧。可是她却听见自己沙哑颤抖的声音。

“那。。。那你呢?”

“小艾,我能给你快乐。快乐,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小艾觉得嗓子发干, “可是我没有婚姻就无法快乐,婚姻。。。你愿意给我吗?”

冯槐不说话了,他的又黑又亮的眼睛就像水缸里的石子,上面还是水汪汪的,缸底却是冰冷的。

小艾觉得自己被忽然甩出去十几米远,眼前的冯槐变的小而模糊起来。她两手用力抵住下巴,然而那下巴还是抖动的像要掉下来。起风了,云被吹着快速的移动,太阳露出一点头来,透过厚厚的云层发出一点亮光就像面具下的眼睛。风卷起了灰尘,在阳光下张牙舞爪的跳舞。小艾转身朝山下跑去,身子就像梦魇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着地。风越来越大了,吹的她的外套圆鼓鼓的,像极了降落伞。她忽然想到如果此刻直接飞腾出去,是不是所有的屈辱都可以烟消云散?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不!我绝不能死!

冯槐一声声的唤着,她哪里肯听。冯槐心想,小艾恨他这是一定的了,一时半会断不会回心转意,此时就算追到了两人也是尴尬,倒不如一丢两散来的干净,这样想着脚下也就放慢了脚步,慢慢踱着下山了。

小艾一溜烟的跑,身后竟听不到有人追来的脚步声,心下诧异。回过头仔仔细细的搜索了一番,确认冯槐并没有追上来,心里又堵了一层。她眼前仿佛挂着一道珍珠帘子,一阵热风过来,贴住她的口鼻,憋的人呼吸不了;风停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还没透过气来,风又来了,把她全头全脚的包裹住,一阵冷,一阵热。两个婶婶尖着嗓子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她浑身一激灵。


秋男

母亲每每的问起冯槐,小艾胡乱编个理由搪塞着,然而“知女莫若母”,白兰起初还抱着一丝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幻想就像鱼嘴吐出的泡泡刚一露头就破了。家里的氛围终究又阴沉而脆弱起来,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那白色的外壁已经被胀的透明,里面的人像那离开了水的鱼,越是憋的难受越是大口呼吸——无济于事的呼吸。小艾眼巴巴的看着气球越胀越大越胀越薄,心里急的像油锅煎着,却不敢出一声儿。她只好尽量躲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避免和父母的接触。家里就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能往哪里躲来?

爸爸张建国在阳台上咿咿呀呀的拉着二胡,那婉转凄凉的乐声似乎在无声的诉说着这个家庭难以启齿的痛处。外面的太阳白花花的照着,小艾身上汗津津的,手脚却冰凉。她觉得自己迫切的需要出去走走,总是闷在屋里要闷出病来了。

她轻手轻脚的穿过客厅,眼睛的余光偷瞄着阳台上的父亲。张建国依然沉浸在二胡的音乐声中,身体有韵律的摇摆着。小艾松了一口气。

厨房水龙头里哗哗流着的水声没了,白兰系着个蓝底白碎花的围裙从里面探出半截身子。

“是冯槐约你了?”

小艾身体一僵,结结巴巴的,“没。。。没有。”

“他最近没跟你联系?”

小艾低下头,半边的头发滑了下来。她的头发并没有束,这么一落,恰好把对着白兰的半边脸挡住了。

白兰整个人都从厨房里出来了,“要我说啊,你也别太端着。按道理说,你这学历、工作、长相,应该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可咱不是那个年纪了,都三十三了!还能这样耗几年?”

“妈~那人家不约我,我能怎么办呀?”

“别人不约你,你也可以约别人嘛。你们年轻人不是爱追求什么男女平等嘛,既然都平等了,那女孩子主动约约男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也就是我是你妈我才这样直接的跟你说,像冯槐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家境,多少小姑娘跟在后面追着咧。男人跟女人可不一样,男人四十还一枝花,女人三十就豆腐渣了。”

“妈!你说话能不能顾及点我的脸面。”

“脸面?你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脸面!”

这句话像刀子剜肉一样疼的小艾直想掉眼泪,“不结婚就连脸面都没有了吗?”

白兰不是没看懂小艾的表情,然而她就是不想体恤,这个老姑娘就像长在她身上的一个气门芯,旁人随便一戳便能让要强的她泄了气。

“你看看你刘婶家的女儿,论长相长的不如你;论读书,打小考试就没超过你一回;工作还是他爸爸托人找的。可是现在你再看看,人家找的老公光房子就好几套。回娘家统共没有两站路,人天天开车!怎么别人家的女儿都能风风光光的嫁掉,我家就养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我一日不结婚,就带累你们在亲戚朋友面前一日抬不起头来。我就是你们心头的一个瘤,哪日剜去了才痛快!”

二胡声停了。张建国冲着白兰挥挥手,白兰不情愿的哼了一声,进了厨房,把门关的震天响。

“爸,你听听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你妈妈就是这样的碎嘴子,所谓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一人有一人的无奈——咱家的难处你都知道!你外婆家负担重,从小偏又疼你舅舅,你妈妈从小没少受苦。总想着等弟弟妹妹大了便好了,谁曾想你那个舅舅被你外婆宠坏了,成了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两个小姨都是甩手掌柜,一个家全靠你妈撑着。你妈妈天生要强的性格,她心里苦,不与你说与谁说?”

小艾听她爸爸一味的避重就轻,只好一言不发。她从未觉得如此的孤独,就像是一叶小舟在深不可测的大海里随波逐流,四周寂静无声,一眼望不到尽头。高而远的天、深而蓝的海,在世界的尽头交汇,分不清楚哪是天哪是海。这天与海成了混沌的一体,这一体中只有她自己。海水里倒映着她的影子,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影子翻滚着跳跃着向前。她被自己的影子看花了眼睛,分不清自己是在水底还是在水上。

手机响了,把小艾拉回了现实世界。刚才似乎是魇住了,她竟不知自己何时从床上溜了下来,抱着腿蜷缩在床脚。窗外的月亮依然惨白惨白的挂着——这个世界没有变。

号码显示是冯槐。她下定决心不接,可是手却鬼使神差的按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端无人回应,只隐隐听到一个男人的呼吸。

“喂——”

依然没有人说话。

小艾愤愤的把电话挂断。“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电话又叮铃铃的想起。

让她响去。可是声浪一阵响过一阵,她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她终于觉悟了,这电话她是非接不可的。她按通了接听键,电话那端依然没有声音,她便也不说话。许久,她以为那端的人已经睡着了,却突然传来了声音。

“小艾,我想我爱上你了。”

小艾的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她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电话却又没了声音。过了很长的时间电话终于扑通一声轻轻的挂断了,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还是在梦中没有醒过来。

(六)

张老太年岁大了,心跳过缓,需常年服用一种叫心宝丸的药。药并不贵,老太太爱算小,为了省下那两毛钱的差价宁可绕远,多走几条街到东湖路的百盛源药房。百盛源药房原是去年才开的,百盛源就靠着这一毛两毛的差价吸引了一众张老太这样的粉丝,靠着这些老头老太太的口口相传迅速站稳了脚跟。张老太今年的身体愈发不如从前,买药的事情就落到了小艾身上。且每次买回必须检验小票上的数目,假使小艾偷懒自己贴了那几毛的差价,必然遭到张老太长篇累牍的数落。为了免于耳根的酷刑,小艾只得让腿脚承受苦刑。

这日小艾去买药,迎面冯槐伴着贝尔在河边散步,小艾一时愣在原地。

冯槐在贝尔耳边说了几句,贝尔扭扭捏捏不情愿的走开了。冯槐笑嘻嘻的绕着小艾走了一圈,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气色越发的好了!”

他说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似的。小艾却始终记着那天山上他说的话,冷冷道:“冯博士是哄人哄惯了的,哄完这个又哄那个,不累么?”

冯槐依然笑嘻嘻的把脸凑近道“吃醋了?女人吃醋的样子最可爱。”

小艾抬脚就走。

冯槐跟了上来,不敢靠的太近,只在身后远远的跟着。

小艾突然转身,满脸泪痕。冯槐不敢造次了,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别哭了,哭的我心都乱了,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伤心。你只埋怨我伤了你的心,我如果说你也伤了我的心,你断不会认的!你伤了心,你有十足的理由恨我,原本我就该恨!但毕竟因为这恨可以消减痛苦,你的伤心也就没那么难过了。可我的伤心,只能恨我自己,就变成了加倍的伤心。你伤心一日,我便伤心十日;你伤心一分,我便伤心十分。这些,我又与谁说!”

“你何来的伤心?”

冯槐突然握了她的手,“小艾,你难道真的不知么?我告诉过你的,我爱你。可是这爱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婚姻我做不了主的,我管不了我的灵魂。”

小艾真真切切的听懂了,他可以爱她但不可以结婚,她可以享受他的财富、他的肉体和部分的灵魂,但他绝对不会为了她甚至是任何女人放弃亲近其他女子的权利,这就是他要的快乐——爱情的快乐!

冯槐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开一合,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在蓝色的霓虹灯的照耀下沁出一层薄薄的蓝光,小艾打了个寒噤。小艾扭头就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呼喇呼喇的跑了起来。直跑到心脏要跳出腔子来也不敢停,后面似乎有个无形的魔鬼正在追着她,等着趁她疲惫不堪的时候一口将她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她失魂落魄的跑回老宅。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回老宅,又或者她觉得回到哪里都一样。早有耳报神把街上这一幕添油加醋的向全家老少报告了。她两个婶婶据情形已猜出八九分,待到看到小艾的模样便十拿九稳了。女孩子三十出头了没结婚已经是滔天大罪了,这会子又被男人白白占了便宜,更加是罪无可赦了。两个婶婶连带着两个堂妹,正因为冯槐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四个女人尖着嗓子,把那世上难听的话全部搜罗了一遍,尽情的在小艾身上挥洒。小艾惊讶的发现,她的两个婶婶和堂妹或薄或厚的嘴唇里也包裹着两排密密的整齐的蓝牙齿——和冯槐一样的蓝牙齿。

夜深了,四个女人觉得在小艾身上作践的也够了,便起身各自回了家,四周立刻安静下来。张老太早去歇下了。老屋的夜原本就是寂寥空荡的,此刻,夜更黑的化不开。月亮和星辰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没有狗声、没有汽车声、没有脚步声,四周万籁俱寂。小艾从斑驳的太师椅上站起来,跨过被磨的光亮的门槛。堂屋里橘色的暗黄灯光在黑夜中的地面投下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光圈,小艾站在光圈与黑夜的边缘。地面上的影子只有腿和脚,身子被拦腰斩断,好像一个无头的孤魂野鬼。她笑了,在她们眼里她可不就是女鬼么!她向前跨了一步,便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了。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睛流出,她没有去擦。她发现了黑夜的好处,只有这黑夜才最公平,无论你是美也好、丑也好;富也好、穷也好;健康也好、生病也好;结婚了也好,未婚也好;它都一视同仁的给你上了浓浓的黑色,美与丑、富与穷、健康与生病、结婚与未婚便全部没有了分别。她觉得自己不可思议的喜欢上黑暗来,她托着下巴,睁大了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发了会呆,便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黑暗更深处走去。

古老的宅院在天地与黑色融为一体的暗黑背景下,默然伫立,像一声来自远古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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