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46年,晋国、楚国、鲁国、卫国、郑国、陈国、蔡国、许国、曹国在宋国,会盟。宣告,两国罢兵和谈。各个国家,你刀枪入库,我马放南山。
这次,会盟从账面上看,实际上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为什么呢?我们讲,会盟,是以实力作为保障的。可是我们看两国的势力,很明显,楚弱晋强。
从外交上,晋国统领中原各个国家,除了齐国有时候不服以外。
而楚国呢,中原国家寥寥可数,只有陈、蔡几个不入流的国家,以及晋国西边的秦国。并且后方还被晋国拉拢的吴国时刻盯着。
从内政上看,虽然晋国卿族勾心斗角,但是晋悼公打下的底子,还没败光。而楚国,自楚庄王死后,鄢陵之战,使得楚国势力一下子被晋国压制。楚共王也只能算是中材之主,楚康王为人非常低调,基本没有什么露面的机会。
这场会盟,实际上是承认双方各自都是霸主,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种会盟,怎么能成功呢?
先不管,这次会盟能不能成功。我们先看看,这次会盟怎么促成的。
公元前548年,赵武上台执政。赵武一上台,我们讲过,因为他和楚国令尹子木关系不错,于是就希望两国能够推动消除战争的政策。
关键得要媒婆啊,于是宋国的向戌出场了。向戌和赵武和子木关系都不错。
向戌就琢磨,各国打打和和这么久,打得民生疲敝,不如消除战争为好。
于是,向戌到了晋国,告诉赵武自己这番意思,赵武找到大夫们商量。
韩起说:和平是人心所向,是道德的制高点。我国不占领,楚国就会占领,用来号令天下,这对我国是不妙的。
一个国家要强盛,从长远地看,依赖两项事情:一、能够有一位突破旧有观念的思想家。比如说,牛顿,缔造了工业时代。爱因斯坦缔造了核能时代(当然原子弹不是他发明的)。二、能够占领一个道德制高点。
很多人有一个误解,认为,道德这东西太虚。他不如法律实实在在,更是不如经济发展水平,黑白分明。实际上,为什么道德感觉起来虚?正是因为道德他不是浮于表面,而是人类深层的思想,越深层的思想,他的实用价值越低,道德我们应该把他定义为,关系到生存的指标。
如果明天百分百世界末日,那么立刻享乐,就是最大的道德,而非道德沦丧。因此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就是国家号令天下的资本。
于是晋国就答应了向戌。
向戌马不停蹄,就去了楚国,面见子木。子木一听,也答应了。
最后跑到齐国,齐景公有点为难。国家罢兵,那不成。
陈文子说:晋楚两国都答应了,我们不答应,人民就会离心离德的。
于是齐国也答应了。
然后跑到秦国,秦国人也答应了。
四大国于是通告,各个国家,表示弭兵,最后在宋国会见。
于是这一年,各个国家先后到达宋国。
此时,楚国提出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叫做交相见。
就是,原来朝见晋国的国家,同样要朝见楚国。反之亦然。
楚国人打得这心思,也是有意思。楚国压根就没有几个盟友,中原主要国家都是晋国的。楚康王可能还想,想晋国的君主一样,号令天下。
赵武说:秦、晋、楚、齐四大国,其他国家还好说,秦国和齐国是刺头,他们不会甘于朝见别人的。
楚王说:那就放弃齐国、秦国,其他国家照旧。
同年七月,赵武和楚国的王子王子黑肱商量盟书的措辞。
相比第一次弭兵,此次弭兵太顺利了,晋国竟然承认了,楚国的霸主地位。这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雅尔塔会议真是不一样。
到了会盟前夕,紧张气氛开始升级。
有人对赵武说:楚国那里,不知道鼓捣什么,假如会盟当天发生什么事情就不好了。
赵武说:他敢袭击我,我们就左转去宋国,看他能怎么样?
楚国这边,也害怕晋国人会袭击。子木内穿铠甲,有人说,会盟应该诚心诚意,你这样,不太好吧。
子木说:有什么不好的,晋楚两国百年战争,我们现在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就不顾这些小节了。
消息传到赵武耳中,赵武就担心这件事情,于是召来叔向。
叔向说:会盟应该诚心诚意,他如果内穿铠甲,那是他无礼在先,我们在宋国地盘,谅他也不会有什么举动。现在是考虑,是否能够占领道德制高点,而不是担心这种事情。
此时,鲁国这边也有异动。
季孙宿派人以襄公的名义,告诉前面会盟的叔孙豹,说:希望把鲁国降格成邾国、滕国一样的水平。
奇怪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鲁国也是姬姓诸侯,怎么会希望降格地位呢?
很简单,就是前面的交相见政策搞的鬼。
交相见,对于楚国自然得利,晋国最多面子挂不住。对于鲁国可犯了难了,一下子伺候两位爷,谁还都不敢得罪。
因此,降格成邾国的地位,自然份子钱,就少的多了。
叔孙豹看到这封信,左右为难。因为邾国已经成了齐国的附庸,宋国成了滕国的附庸,已经不是诸侯国了,再说了面子也挂不住啊。
因此叔孙豹说:我国是周公之后,怎么能和他们一样。我们应该和卫国和宋国一个地位。
此时,晋国和楚国又出问题了。楚国人要求,歃血盟誓的时候,要让楚国先歃血。
晋国人说:你搞清楚情况没有,我本来就是诸侯盟主,本来就应该我先歃血。
楚国人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们说好的,两国地位平等。如果贵国是诸侯盟主,我们楚国同样是,况且晋国以前总是在前面,难道就不能让我们楚国一回?
叔向和赵武说:要不就让他一回,何必逞口舌之利。我国致力于德行,照样是盟主。再说了,会盟本来就应该让小国主持具体事物,就当楚国是小国了,何必跟他计较。
赵武点头称是,于是就答应,让楚国先歃血。
于是两国歃血盟誓,有违此誓,天帝为证。
宋平公招待晋国、楚国两位大夫,赵武坐在主宾。
子木向赵武询问,说:贵国的士会怎么样啊。
赵武说:士会,号称五朝贤臣(晋文公、晋襄公、晋灵公、晋成公、晋景公),他为人坦坦荡荡,从上到下没有不敬佩他的,做事没有言不由衷。
子木回国的时候,告诉楚康王。
楚康王说:这个人真是贤臣,能够让神和人都高兴,怪不得是五朝贤臣。
子木说:对啊,晋国做领袖是理所当然的,有叔向辅佐他的卿,楚国难以匹敌。
赵武会盟结束经过郑国,郑简公设宴招待他。
并且让郑国最有权势的七大家族,来招待赵武,这七大家族,因为都是郑穆公的子孙,所以称之为七穆。
赵武受宠若惊,于是感叹说:这七位大夫跟从君王,真是宠爱我啊,我愿意赋诗,来表达君王的恩赐。
于是由郑国大夫子展赋诗,《草虫》
喓々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陟彼南山,
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々。亦既见止,
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这是一首爱情诗,写的是,一位妇人,思念自己的情人。
这里,以爱情诗表达对晋国和赵武的尊重。认为赵武是君子。
赵武说:哎呀,赵武真是愧不敢当啊。
另外一位大夫伯有,赋诗,《鹑之奔奔》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这首诗,原是卫国人讽刺,卫宣姜淫乱而做。这里讽刺郑简公没有德行,难以当君王。
赵武一听,听到这里的弦外之音,就很难回答。
赵武于是说:哎呀,这都是男女的床笫之语,我不敢听啊。
另外一位大夫子西赋诗《黍苗》的第四章。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这首诗表达,说赵武就是当年的召伯。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
赵武说:这都是我国国君的功劳,我可不敢贪功。
子产吟诗一首,《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表示,希望见到君子,尽心侍奉他。
赵武说:我愿意接受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表示他想用子产的话,来教诲自己。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希望见到他,却欲说还休。心中有爱意,哪天会忘记?
子大叔吟诗一首,《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讲的是,男子看到美女,一见钟情。表示自己看到赵武如同男子看到美女一般。
赵武说:这是大夫的恩惠啊。
印段吟了《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
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
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无已大康,职思其外。
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
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无已大康,职思其忧。
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蟋蟀鸣叫,表示一年就要结束了。今天如果不及时行乐,就把感情耽误了。但是不能过度,否则就会有危险。因为居安思危才是。
赵武说:感谢你的教导,我的家族有希望了。
公孙段吟了《桑扈》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
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
君子乐胥,万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为宪。
不戢不难,受福不那。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
彼交匪敖,万福来求。
表示,君子有德行,会受到庇佑。
赵武说:确实如此,一个人不骄不傲,福气还能逃跑吗?
宴席结束后,赵武对叔向说:伯有将会杀了,诗言志,他竟然讥讽自己的国家,还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说出来。
叔向说:对,太骄傲了,看来他不能传五世子孙。
赵武说:子展应该师最后灭亡的,居于上位,却谦虚谨慎。印氏应该氏最后第二灭亡的,欢乐而不荒唐。不过分使用民力。
弭兵大会,至此结束了。春秋时期维持了接近了40年的和平,虽然在弭兵之会中,有波折,但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整个会盟。
弭兵大会是划定春秋中期和后期的一个标准,弭兵大会后,春秋进入后期。
春秋后期,由于外部压力减轻,内部争权夺利更加激烈。
我们说,生存压力是一个定值,是各个要素的总和。实际上,人类总有一个误区,认为,随着文明的发展,我们的压力就会减轻。恰恰相反,当外部压力减轻后,内部压力会徒增,在漫长的时间中,折磨着每一个个体。外部压力是疾风骤雨般出现,而内部压力是渐进的,缓慢的。
宋国的向戌请求赏赐,说:希望得到免死的城邑。
为什么向戌要说这句话,普遍的看法,是认为,他在谦虚。但是,这种说法也是猜测。
我们应该可以看到,这次弭兵是很危险的。如果真的,晋楚两国有一人动歪脑筋,使得和议破碎,两国必然再次开战。那么向戌就是千古罪人。
宋平公赐给他六十个邑。
城邑要修建,于是他就把简册给乐喜(主管建筑修造)看。
乐喜说:平王东迁以后,大战小战不断,各个小国被大国欺负,但是客观上,小国由此也团结一心。现在和平了,各个国家的矛盾必然突然爆发。弭兵,让武器归库,这不是让国家失去守护的特性,武力本无对错,在乎使用的人,如果是圣人,以此平定天下,万民归心,这难道是过错吗?但是小人拿到武力,以武犯禁,这就是祸患。现在向戌要大家丢掉武力,认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和平,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没有功劳还要赏赐,这是罪过。
于是他拿出小刀,把上面的字全部划掉。
向戌听到以后,非常平静,说:这六十个城邑,我可以不要。
向氏家族就不肯了,我们劳心劳力,就凭乐喜几句话,我们就成罪人了?
向氏于是要攻打乐喜,向戌阻止了他们,对他们说:他救了我,我还能打他吗?救人一命,已经是最大的恩德了。
因此,向戌和乐喜的故事,一时传为美谈。
我们再来看,乐喜那番话,他说的对不对呢?
对错,好坏,都是一组二元化的结构,我们看待问题,应该尽量把二元化结构,改变成一元化结构。
就是找出,他背后的原因。这样就不会简单地判断谁对谁错了。
我们来看,乐喜提出的论点,是武力本无对错,视乎运用之人。
我们来看,所有的动物都有武力,用以捕食和保护自己,但是动物运用的武力,只是自身的力量,如果动物年老体衰了,自然也就失去了武力。并且,动物绝不敢无限地使用武力,因为这会伤及自身的性命。
但是人类不同,人类的武力,不是通过自身的力量,而是使用工具(武器)。
各位可以想想这么一件事情,工具的更新换代速度快,还是自身力量的更新换代的速度快?
自身的力量,是受到生物演化的规律支配,一个物种,绝不可能说在一百年间,一千年间,发生大的变异,变异至少有成千上百万年的缓慢过度。物种的生态平衡,可以慢慢调整。
但是,工具完全可以啊,春秋使用铜兵器,战国就可以使用铁兵器。从人类进入热兵器到二战的原子弹,不过几百年而已。
而人类的思维,跟春秋时期的人有差别吗?
我们假设这么一个情景,人类发明了一种武器,这种武器,放一次,就可以毁灭掉地球。那么此时,你还能用乐喜的思想,认为武力无对错,只是运用者不行。
不可以了,因为你的成本变得已经无法承受了。乐喜的思想,只适用于你还能承受战争的危害。
再说了,任何武器的发明,任何战争都是私有化的产物,私有化越强烈,战争的惨烈程度越惨烈。如果私有制是邪恶的,那么武力就是邪恶的。
武力的运用者同样是邪恶的。就如同,你大可以咒骂,奴隶社会,奴隶主是邪恶的。
难道,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不控制的人身,只控制的钱财,资本家就不邪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