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传奇的老爸

说到这里,该介绍下我家四个。我爸当年可是一个传奇人物。我奶奶 49 岁生的我爸,直到后来我自己生了小孩,才明白那个大家都吃不饱的年代里,49 岁自然怀孕顺利生子本身就是一件多么惊人的本事。爷爷也是个神人,我爸出生的时候爷爷怎么也有五十好几了吧,虽然从未上过学,只字不识,却能对村里放演过的每一出雷剧都倒背如流。雷剧就是用乡下雷州话唱的歌剧,比如说开心用雷州话说就是欢喜,小孩是“弄儿”,非常有喜感。

我大伯大我爸 22 岁,二伯大 20 岁。爷爷给他随便起了个名字叫妃三,在雷话里,“妃三” 就是阿三,以此类推,二伯叫妃二,大伯就叫妃大。那时候大家都使劲生,几乎每家都有老二老三,而且这本来全村人就都姓林好不好,可以想象,整个村里有多少林妃三!后来出来工作以后,我爸就迫不及待地自作主张把名字改成了林耘,一生勤奋耕耘不辍的意思。

在我爸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去世了,所以基本上是我二伯把他拉扯大的。我爸中等身材,乌黑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特精神的眼睛,天生一副整齐的大白牙,笑起来那爽朗开怀,仿佛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天天在海边摸螺捉虾,就想着跟着村里的大人出海打鱼。尽管整天在外面日晒雨淋,他却有一身白皙得不像湛江人的皮肤,而且不容易晒黑。这在海风随便一吹就能把大家都活生生的熏黑的湛江,简直就是一项美德。村里的人都说我爸注定出人头地,与众不同,因为长着文化人才有的脸皮。

但他又不同一般的文化人,练就了一身结结实实的腱子肉。我妈说他年轻的时候是游泳健将,曾经横渡海湾,在翻滚的海浪中,从霞山游到了大概十里之外的对岸的特呈岛码头。有一回他跑去跟几个小伙伴们出海,遇到大台风,很多有经验的渔民都一去不复返,大家都以为这几个小年青的船肯定翻了。结果他们在海里,和狂暴风雨里愣是搏斗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奇迹般生还,成为村里老人津津乐道的故事,都说我爸被菩萨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爸初二的时候,二伯经济困难,无法支付其实就几块钱的学费,他被迫辍学,在家干了一整年的农活。这一年里到底做了什么,我爸从没细说。但是一年后,他向自己发誓,绝对不留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从此下决心要好好读书,怎么也要考出去。第二年回到学校以后,他开始发飙,完全换了个人,努力读书,成绩从倒数一跃到了全班以至后来全校第一。他常常说自己肯定不是最聪明的,但是是最勤奋的,勤能补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水滴石穿,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他坚信只要勤奋努力,世界上没有做不成的事。

他一向喜欢文学作品,坚信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对各种诗词倒背如流,特别喜欢和毛主席的诗词。他常对我说,只有真正的伟人,才能写出像沁园春这样的词:“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般舍我其谁的气势,笑傲群雄的壮志豪情!书看得多了,我爸写起作文来引经据典,文采了的。他的文章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里讲解,每次村里有什么活动要做宣传的时候,村支部书记都是来找他。后来的革命语录和大字报,我爸总是积极主动地毛遂自荐帮忙。

他逻辑性非常强,有理有据,别说演讲,连平时说话都一套一套的,每次解释什么问题的时候都是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首先其次再次然后总结陈词。此外,我爸还练就了一手好字,他的字如其人,刚劲有力,整洁却带着潇洒的个性,他写撇和捺的时候总是有点夸张,撇得特别坚定的长,捺得特别洒脱,心地的纯厚和信仰的明达跃然纸上。不久后,他就成为周围几个村镇远近闻名的三大才子之一。

高中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历史的洪流里,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爸一身宏图壮志,就这么眼睁睁的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他报考飞行员,结果因为近视没入选。他开始自学英文,要知道,那时候可是吃都吃不饱的,他居然省吃俭用到最后攒够了钱,买了个小录音机和各种英文录音带,反反复复的听读。那执着,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老爸说他就像雷歌里唱的曹操,“孤王本是狗降世,耳朵一着地呀,就立马翻身起来!”是真正的百折不挠。

后来村里有个名额推荐到市区公安局做警察,我爸因为身强力壮,正直可靠,又会读书,被选中了。要知道,在当时六七十年代进城,就像是八十年代初出国,和九十年代的脱贫一样,是很多人一辈子的追求。就这样,我爸凭着一己的勤奋努力,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飞跃。这间简陋不堪的小平房,是我爸实现人生自由的开始,是我们可爱的家,承载着我童年多少美好的回忆。

我和妹妹小时候觉得我爸太帅了。学富五车就不说了,还给我们起了非常特别的名字,还会游泳会下围棋会说英语,还会除法!简直就是我们的偶像。尤其是当上警察以后,居然有一把真的手枪,里面有真的子弹,外面套着黄色和黑色的皮套,威风得很,我们都觉得超有面子。

有一天晚上他没回家,我妈说他执行任务去了。又过了几天,他突然五花大绑得像个缠了一半的木乃伊似的回来了,头上手上脚上都缠着绷带。原来他追小偷去了!据说小偷发现有便衣跟踪,就跳上了公共汽车,结果我爸就跟着上了车;小偷发现以后,急急忙忙地从正在开着的车上跳下去想逃跑,结果他太低估我爸了,我爸说时迟那时快也从疾驰的车上跳车下来,摔了一跤,立马爬起来带着伤跟着小偷狂奔了一路,最后小偷当然不是我爸的对手了,被我爸神勇地抓拿归案。为此我爸还得了个奖章,挂在他的书桌上“天道酬勤”的大字旁边,很是得意。

对于天道酬勤,我爸是坚信无比的。他总是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毛主席说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要是认定了要做什么,就雷打不动地坚持到底。他一说跑步,就天天跑,一跑就是几十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他天天早起锻炼。他说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本钱怎么干革命?

他一说写日记,就天天写,一写就是数十载。不但写,而且是坚持用英文写。他用的是三十二开的浅黄色皮的那种工作手册,一买就是一大摞,每天写左右两页纸。如果哪天有事没写,第二天必然补上。他的英文完全靠自学,虽然发音可能不是最标准的,但是人家词汇量大,几年之后居然被我们当地宾馆请去当翻译,后来从公安辞职转到宾馆去,从保安经理一直干到了副总。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看 China Daily,一本厚厚的英汉大字典翻得破旧不堪。长大以后我问他为什么要学英语,正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党和人民高大上的话来,他瞟了我一眼,说,“不写英文,那你妈可不就能看我的日记了!”

他小时候穷,总是吃不饱,上学的时候,为了多吃两口,什么都是要有策略的。比如盛饭,先盛的人就比后盛的吃饱的可能性大。当时每两个人蒸一小锅的饭,先舀的人可以顺着饭面的中轴线,向另一边斜插进饭里,这样虽然从表面看他是舀了一半的饭,其实底下的饭比另一半多多了。

他总结吃饭策略,就是“先吃碗外的,再吃碗内的”。比如先把几筷子菜夹入自己的碗里,然后吃碗外大家分的碟子里的菜,等碗外的都吃完了,再回来吃碗里面的,这样才能吃得多些。后来大跃进的时候,大家排队领饭吃,我爸说关键是第一轮要打半份饭,这样其他人还在吃的时候,他就已经吃完第一轮可以去站队打第二轮的饭,第二轮就打满一盒饭,这样总共就可以吃一份半的饭。我听了问为什么第一轮不能打满,那不就可以吃两份了吗?他笑说,因为如果你吃完第一轮满份再去排队,就已经没有饭剩下了!物资极度匮乏的时候,为了生存,人就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争夺稀缺有限的资源。

我爸后来来美国,看到农场里的苹果掉到地上都没人捡,说那简直是暴敛天物,如果都能运回国内穷乡僻壤给大家吃就好了。即便是在美国,资源短缺的时候,大家也是要抢的,比如感恩节降价的电视机,还有疫情期间被哄抢一空的手纸。可见万事万物,皆以稀为贵。

我爸为人刚正不阿,一身凛然正气。他常说,做人要真诚,顶天立地,不负天地良心。他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坚信靠自己的双手和知识改变命运。他没钱的时候,总是教育我们要勤俭节约,“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这世上最值钱的东西都是不需要钱就可以有的,比如亲情和友谊。他后来环境变好了,就说要多帮助别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出身,因为人无论多么富贵,都不过是日食三餐,夜宿三尺,多么的有道理!难道成功的人晚上睡觉就需要多占些地儿吗?他说要谦虚好学,认清自己的局限性,知道自己懂的东西在大千世界里是九牛一毛,才能不断前行。要做正人君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生活才有意思。后来退休了,门前冷落鞍马稀,他也坦然笑笑,说送自己两句诗“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还说要“多跑点路,多喝点醋,遇事不怒”,股照炒,歌照唱,日子照样过得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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