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从检察院退休那年,奶奶查出肝癌晚期后驾鹤西游,半年之后,爷爷卖掉市里的房产,在距离市中心30多公里的地方购置了一套小院。父母在外地做小生意没时间带我,我3岁被送到了小院和爷爷一起生活。
小院一亩地见方,当中一座土坯小房坐北朝南,青砖混着黄泥砌成半米厚的外墙。爷爷说,上一任房主是志愿军,参加过抗日战争,房子泥坯里包的青砖都是在日本人碉堡上挖出来的。身高不足一米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整日向土房行注目礼,脑中都是革命先烈。
有一年父亲通过做买卖的关系得到一张彩色电视机的票,与伯父、姑姑三人凑钱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彩电”在当时是个稀罕物,爷爷把电视机锁在红木柜子的最上层,不开的时候用绣满红色的花和绿色的叶的那张缎面盖着,仿佛一沓叠好的东北棉裤。棉裤上墙,大户人家气质,透着岁月静好的劲儿。每晚七点,爷爷隆重地取下花布打开电视,亲戚围坐跟前,密不透风的,熙熙攘攘的。
刚搬到小院的一段时间,家里经常跑来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亲戚,找关系求办事。我跨坐在小院矮墙抱着洗脸盆薅树枝摇樱桃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们表演。记得有个阿姨,妆厚得像墙腻子,脸比脖子白几个色号,先模拟试镜,酝酿情绪把整个过程演过一遍再进门;有个叔叔在腋下夹着小包,从腋下抽包裹到放到对方面前的动作一气呵成,像一名武士。联想到爷爷之前住在市区的检察院家属院,所以我猜测这些突然出现的亲戚,和检察院家属院的距离一定比小院远。
时间过去不久,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人来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小院门前种花,后院种树,其余的平整地方种瓜果蔬菜。房屋西侧搭了一排围栏,爷爷本打算养几只鸡,后来却意外地养了一只鹅,一只从天而降的鹅。
那天,我早上七点多醒来,天已大亮,再也睡不着,决定去房子西边的围栏打弹珠,突然感到天上刮来一股邪风,又冷有腥,不禁想起恐怖电影里从天而降的鬼脸。侥幸早起的第一件事是去了厕所,两只手按住发抖的腿,才挣扎着抬头,看到居然是一只灰褐色的怪鸟在缓缓下降。
“嘎---”怪鸟叫了。
看到只是一只鸟,我便不怕了,急忙跑回房间:
“爷爷,爷爷,有只大鸟从天上掉下来了!”
爷爷一脸不可思议,穿好衣服,拉着我走出来。
“嘎嘎。”
刚出门,怪鸟已经彻底摔在了地上,翅膀灰黑色,身体浅褐色,体态蹒跚。
“孙子,你赶它往西边走,我去堵。”爷爷开启临时作战指挥。
大概经过2个小时,经过无数次的围追堵截,每次将将捉到时,都被它扑腾地拉开距离,我们盯着“怪鸟”,“怪鸟”也观察我们爷孙。
后来伯伯来了。
“帮忙抓,快!”
伯伯扔下手里的几袋东西,参与围剿。
后来我父母来了,姑姑也带着表姐也来了。在中午11点左右,终于将怪鸟降服,全家人精疲力尽,怪鸟的羽毛不见了大半。
“这是什么鸟?”
“就是一秃鹅!”我大声说,引来一众亲戚的笑声。
爷爷说这应该是野鹅,翅膀坏了飞不起来,掉队了。
那天是中秋节,几位媳妇儿做了一大桌子饭,一家人坐在炕上边吃饭边唠嗑。先是大伯娘说爷爷给大伯安排的工厂的工作一点也不清闲,什么时候能给安排进公检法。之后是姑姑说最近孩子要上小学,在外面托关系去市重点小学要五千块钱,自己家如果有关系,省了这份钱干点什么不好。然后我妈说最近生意不好做,压货压了几万块钱的周转不灵,家里能拿点钱度过难关才行,不然砸手里这几年全白玩。之后席间就安静下来,爷爷不讲话,自顾喝酒,连着干了几盅。
趁着没人说话,我问爷爷,为什么要把那只鹅养下来。爷爷说,这鹅但凡能下蛋,咱们就赚了,能吃它的下的蛋,如果不能下蛋了,咱们也不亏,至少能把肉吃了。
时间过得很快,小学毕业后家里将我接回家读初中,课业负担加重,与小院的间距慢慢拉长,口头上的说法慢慢从“回”爷爷家变成了“去”。
初三那年的除夕,下着太阳雪,雪花意外的大颗,客车开到半路抛锚无法继续。待我们徒步走到爷爷的小院时,雪停了,天快要黑下来。远远地看到爷爷穿着棉衣倚在小院的篱笆旁不断张望,夕阳与阴云将光亮与黑暗隔出一条线,映在爷爷的脸上,眼看着光明的一面被暗淡取代。不知是因为老眼昏花,还是睡眼惺忪,爷爷并没有马上看到我们。
几年后,接到爷爷邻居打来的电话,得知爷爷过世,再次同父母赶到爷爷的小院,姑姑正在翻箱倒柜,伯伯姗姗来迟,逼问下才承认是到爷爷的单位领了抚恤金。
一家人吵在一处,伯伯去厨房拿起菜刀,朝着我父亲劈过去,父亲闪躲着和大伯扭打,不知谁碰倒了柜子,放在柜子最上层的电视机应声掉落,屏幕的一面着地,摔得稀碎。
到今天,爷爷去世距今已有10年,怀念爷爷,以及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