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文客轩征文 之悲伤主题

1、

爸爸把我送回农村老家的第二天，他就急着要离开了。我使劲地拽住他的衣角，他却只是摸摸我的头说：“小欣乖，等妈妈生了弟弟，我们就回来，到那个时候就哪里也不去了。”

说完，他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的手指，将我推到奶奶的身旁，就一溜烟地跑出门，一腿跨上等在门口的载客摩托车的后座。司机双脚一蹬，那车子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我甩开奶奶的手，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泥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奶奶也不管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悠闲地剥着花生。我哭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便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竟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我慌忙停住了揉眼的动作，整个人也瞬间变得警惕起来。那双大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头发有点长，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应该是个女孩子。

我其实看不出她是大人还是孩子，只是觉得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就认为她是个孩子罢了。

此刻，她就站在我家灶房的外墙边。她贴着墙，微微地向着我这边探着身子，左手捂着嘴，右手搭在背后，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小碎花短袖上衣，一条宽松得有点过分的七分长裤子，皱巴巴地从腰间垂了下来。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那双眼睛，黑漆漆的眼珠子，溜圆溜圆地泛着光，但眼神有些畏畏缩缩的。我好奇地盯着她看，她也看着我。

也许是看到我没有露出任何恐惧的表情，于是她又大胆地往前移动了一步，但是她手上的动作却维持着不变。左手依旧捂着嘴，右手还是一直搭在后背。

“喂，看什么？赶紧走，回去。”奶奶突然尖叫了起来，我以为她是在跟我说话，便扭过头去看她。然而，她盯着的竟是那个女孩，眼神有些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奶奶的反应，让我感到有些陌生，也有些害怕。紧接着，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我的心也提了起来，生怕奶奶会对那女孩做出些什么。幸好，她只是带着警告的语气对那女孩说：“快回去，我们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女孩顿时目露惊恐，瘦小的身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也往后退了一步。

“快走快走，等下被你妈知道，你就要吃藤条了。”奶奶一边催促一边狠狠地瞪着女孩。女孩有些不甘地看着我，然后贴着墙快速地往后移动，很快就没了影子。

这时，奶奶走过来扶起我，一边替我拍走屁股上的泥土，一边叮嘱我：“小欣，刚才那孩子叫十一指，以后不要跟她玩，她妈妈不喜欢别人接近她，记住了吗？那个女人凶得很，我们惹不起呢。”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正疑惑为什么她的名字叫十一指？又听见奶奶在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唉，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好好的一个人干嘛要长十一只手指呢？还有那张嘴……可怜呐！”

原来，那女孩长了十一只手指。怪不得她的右手一直藏在背后，难道是那只手上多长了一只手指？那只手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顿时好奇不已。

2、

第二天吃过早饭，奶奶要去田里干活，就大方地给了我五毛钱，打发我去大榕树下的小卖店里买糖吃。她说，平日里大榕树下有很多小朋友在玩，让我也去。她还再三叮嘱我，如果看到十一指，记得远远掉头跑。

我手里揣着钱，兴奋地连连点头，早就忘了爸爸昨天离开时的情景了。村里的那棵大榕树离家里很近，中间只隔着两户人家，一户是隔壁伯娘家，还有一户就是小卖店了。

那家小卖店我可熟悉了，店里的老板娘周姨跟妈妈是好朋友，但是抠门得很。每年过年回家，妈妈几乎每天都会带我去小卖店里坐，店里是属于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除了油盐酱醋，还有各种各样的零食摆满了货架。

可是，那周姨就是连一颗小小的糖果都舍不得给我，害我每次都偷偷地流口水，郁闷得很。这回好了，我有钱了，好歹要在她面前威风一次。

到了店门口，我看到周姨正坐在柜台边，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于是，我将那张五毛钱很大方地递了过去，豪气地说：“要五毛钱的糖。”

“哟，这是小欣呀。”

周姨抬起头来，大声地嚷了一句，然后倾身过来悄声问道：“小欣，你妈快生弟弟啦？”

又是弟弟。为什么人人都想要弟弟？如果不是因为妈妈的肚子里多了个弟弟，我就不会被送回来了。想到这里，我有些生气地撇过脸去，却意外瞥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是她。是昨天那个女孩。是十一指。此刻，她正站在小卖部隔壁的那户人家的门口，衣着不一样了，但是她在望着我的时候，依然是左手捂嘴，右手藏在背后。

“十一指，进去把衣服洗了，一会儿把地也扫一下。”一个嗓门很大的女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对着十一指指手划脚地吩咐完，就匆匆忙忙地往村子的另一头走去了。

我突然想起这个女人有些眼熟，那不是隔壁伯娘家吗？原来十一指是伯娘的孩子，离得这么近，怪不得奶奶要再三叮嘱我不要跟她玩。

那个伯娘，我有听爸妈说过，是个很泼辣的女人，而且喜欢贪小便宜。她的丈夫跟爸爸是隔了两代的堂兄弟，所以，论辈分我得称她为伯娘。但我们两家人并不亲，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奶奶跟伯娘成了仇人一样，互相不理睬已经有几年了。

“小欣，你的糖。”周姨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接过她手上的糖果，数了一下有十颗。我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赶紧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剩下的就一股脑地塞入裤子的口袋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在口腔内蔓延，我满足地吞咽着，眼角的余光却好像瞥到一道炽热的目光。我下意识地往伯娘家门口看过去时，那里却没了人影。

3、

奶奶说得没错，大榕树下确实有很多小朋友在玩，男孩女孩都有。他们三五结群，玩跳树根、抛石子、跳飞机……花样多到让我眼花缭乱，也有种蠢蠢欲试的冲动。

但是，他们好像都有了固定帮派一样，没有人愿意让我加入。我故意站到他们的身旁，几乎带着讨好的眼神看着他们，企图能在他们当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换来的却是冷嘲热讽。

他们酸溜溜地叫我为“城市人”。也难怪他们，我出生以后没多久，就跟着爸妈躲计划生育而到处漂泊了。在他们的眼中，我大概是另类的吧。

没人跟我玩，我只好在小卖店的门口蹲下来，用手中的糖纸去逗弄地上那几只迷路的蚂蚁。榕树下的欢声笑语，不时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无聊极了，不由自主地又抬起头往伯娘家门口看过去。

这一看，竟让我莫名地感到惊喜。十一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来了，她正眸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好像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的自己，那是如出一辙的落寞。看来，我和她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忍不住对她笑了笑。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紧接着她很自然地松开了捂在嘴上的那只手，然后咧开嘴笑了。

我顿时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的嘴真的是咧开的！

在她的上唇的中间位置，好像被刀子横切了一刀，裂痕一直延伸到鼻子下面，看起来有些狰狞。怪不得她一直用手捂着嘴啊。

我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惊恐与不可置信在心窝里徘徊着。十一指终于反应过来，她慌忙抬起手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去，还把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过了很久，我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想起十一指那一脸慌张，我突然又懊恼不已。

到了晚上，我小心翼翼地问奶奶，为什么有些孩子的嘴唇被刀子割了一刀。奶奶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说的是十一指吧？”

我只好窘迫地点了点头。

“不是刀子割的，那叫崩口，一出生就有了。”

“你可记住了，别去找她玩。她父母都嫌弃她是个怪物呢，不是长多了就是长崩了……”

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心里却五味杂陈。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也长成那样，爸妈也不爱我，会是怎样的光景？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十一指不再捂着嘴，她咧开嘴笑得很开怀。而我，一点儿也不怕她，还和她做了朋友。

4、

早上醒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跟十一指做朋友，我要告诉她，我不嫌弃她，还要请她吃糖。当然，这件事得偷偷地进行，因为奶奶不允许。

然而，一整天我都没见到十一指，不知道是不是她故意躲着我。她家里的大门一直虚掩着，我总觉得里面是有人在家的，但门口很安静，一整天都没人进出。我很焦急，真想不管不顾地跑进她家里去。不过想起她的妈妈，我始终没有那份勇气。

傍晚时分，满天的霞光将大地染成一片橘黄色。我吃过晩饭，趁着奶奶不留意，我又偷偷溜到大榕树下去了。我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凳子上，装作不经意地望向十一指家。

这回，她家里热闹了。房子里传出大人和孩子的谈笑声，还有碗筷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烟火气息十足。而我终于见到了十一指，她家的灶房刚好正对着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孤零零地坐在灶房里的一张小凳子上，正往灶台里塞入柴火。

她的动作很娴熟，干活的样子很专注，屋里的热闹似乎与她无关。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红彤彤的，一闪一闪的，竟然生出了几分不属于凡间的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似乎也感应到了，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在傍晚的霞光中交织在一起。

为了能引起她的注意，我有些夸张地对着她笑，而她却明显吃了一惊，但还不忘举起手去捂着嘴。

我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热情，于是又向她挥了挥手。我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几颗一直舍不得吃掉的糖，不停地向她挥舞着。

十一指终于“噗哧”一声笑了，捂着嘴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虽然她没有走过来拿糖，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当中带着欣喜和感激。

我受到鼓舞，继续向她使着眼色，然后指了指小卖部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小竹林，是白天的时候我在附近徘徊时无意中发现的。我还发现村里的人都喜欢挤在大榕树下聊天，而小竹林几乎无人问津。我当时就美滋滋地想，如果躲在里面玩，奶奶肯定找不到我。

十一指很聪明，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将灶台里的柴火往里面推了推，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了。我和十一指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小竹林。

此时，满天的霞光正在逐渐隐去，我赶紧将手里的糖全部塞进了十一指的手里。借着微弱的天色，我终于看到了她右手中的第十一只手指。

就在她的拇指旁，突兀地多长了一小截指头出来，像被人恶作剧似地硬贴进去一样。虽然看起来有些别扭，但比起她嘴唇上的缺陷，这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的嘴，确实像奶奶口中所说的那样，崩口。好好的嘴怎么就长成了这样呢？也许是因为天色渐暗，又或者在我心里早就把十一指当成了朋友，所以我并不觉得她的嘴可怕。

相反，她很善良，她将我给的糖只留了一颗，剩下的又塞回给我了。我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一道尖锐的女声从十一指家传了过来：“十一指，火也不看，你死去哪里了？”

十一指不可控制地抖了一下，然后带着歉意向我挥挥手，就急匆匆地走了。我突然有些懊恼，怎么就忘了跟她来个约定呢？

5、

第二天，我在小卖部的门口坐了大半天，都始终见不到十一指，只好独自一人溜进了小竹林。

然而，当我进来没多久，十一指也来了。我兴奋地脱口而出：“刚刚没看到你，你从哪里窜出来的呀？”

她却不说话，只是窘迫地看着我，然后手里在捏着一个什么东西，沙沙作响。我顿时觉得有些尴尬，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她昨晚还给我的糖，于是掏了一颗出来递给她。

她摇摇头，然后张开手，掌心里捏着的竟是昨晚我给她的那颗糖，沙沙的响声正是来源于糖果的包装纸。没想到她还舍不得吃。

“我从来没吃过糖，我妈说我的嘴长成这样不能吃。”她突然将手里的那颗糖递给我，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她终于开口了，但是她的话竟让我无言以对，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嘴巴长成这样的人不能吃糖。当然，我以前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没事，你留着，趁你妈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吃。”我给她出了个餿主意。听了我的话，十一指笑了。

其实，我发现她还挺爱笑的。但除此之外，她更喜欢沉默。为了缓解尴尬，我只好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来跟她聊。

“你好像每天都要干很多活啊，你爸妈都不干吗？”

“我爸去外地打工了，他要赚钱给姐姐和弟弟读书，我妈每天去打牌。”

“你几岁了？你怎么不去上学？”

“九岁，我妈说我这个样子不能去上学。”

“原来你比我大三岁呀，我爸说等我妈生了弟弟就回来，到时候我就可以去上学了。”

想起这件事，我难免又有些难过。万一妈妈一直没生弟弟，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呢？

“你叫小欣？他们说你是城市人。城市很远吧？”

“嗯，我从小就跟着爸妈去了很远的大城市。”

“大城市肯定很漂亮吧？”

“还行，那里有很高的楼房呢。”

“有多高？”

有多高？我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但是十一指眼中流露出的向往，让我大受鼓舞。我滔滔不绝地给她讲了很多有关大城市里的所见所闻。

而我们的友情也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迅速升温，渐渐地，十一指在我面前不再拘谨了。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那个小竹林成了我们的秘密乐园。

6、

有了玩伴，乡下的生活不再让我抗拒了，我反而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年底，大人们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宜。奶奶却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妈妈生了一个妹妹，不是他们口中所期待的弟弟。所以，今年过年爸妈都不打算回来。而且，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回来。

我有些失望，心里莫名涌起了一股惆怅，这个年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期待了。

随着年味的气息越来越浓，天气也越来越冷，条件过得去的家里很多都点上了煤块来取暖。当十一指告诉我，她妈妈也买了一小堆煤块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对她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把煤块取暖的事告诉奶奶，她却不屑地说：“那都是有钱人家的玩意，南方人过冬天都是打赤脚的，哪有那么矫情。”

然而到了晚上，外面却破天荒地飘起了雪花，屋内冷得像冰窖一样。我穿了一件厚厚的毛衣，钻进奶奶的暖被窝里才勉强能睡着。

夜里，我做梦了。我梦见奶奶用箩筐装了一大筐的煤块回来，堆放在角落里。我对着那堆煤块开心地傻笑，真好啊，我们家也终于可以点煤块取暖了。

但是，明明还没点上火，我却渐渐地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小欣，快起来，隔壁家着火了。”

着火？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奶奶正在手忙脚乱地往我身上套着衣服，她一脸的焦急，嘴里哆哆嗦嗦地说道：“快点，十一指家着火了，还没浇熄呢，不知道会不会烧到我们这边来。”

十一指？她不会有事吧？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我飞快地穿好衣服，跟着奶奶走到门外，才发现原来天色早已经大亮。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烧焦味，我心急如焚，十一指到底有没事啊？我来不及多想，甩开奶奶的手拔起腿就跑。

乌泱泱的人群将十一指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使了好大的劲才挤进人群里，只看到十一指的妈妈坐在人群中哭得声嘶力竭，旁边有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像是十一指的姐姐和弟弟。却唯独没看到十一指的身影。

她在哪里呢？我抬起头去看，心顿时凉了半截。那房子被烧掉了一半，烧得秃了顶，黑漆漆的房梁还隐约冒着烟。

人群中有人问：“那孩子真的没啦？”

有人回答：“没了，听说是为了救她弟弟。”

“好好的烧什么煤块呢。”

“现在哭还有什么用，之前怎么不对她好点！”

“是呀。那孩子虽然长得丑，但是心善。”

“唉，多可惜。”

“走了，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对，解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挤了进来，抱起我，愣是把我的头按在她的怀里。

一股刺鼻的味道冲进眼睛里，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在山村里回荡，直至消失，包括期待出生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