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四五岁那年，我总觉得家里太穷了。穷得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我穿的衣服永远是大改小，又不合身，还很老土。

有一次我从田里干活回家，没有裤子可换。妈妈找了半天竟然拿了外公一条裤子，叫我穿上，那条裤子不知道是外公哪一年穿的，我不肯穿，妈妈就杵在那里对我骂骂咧咧。

我觉得我妈那时真的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女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能从她嘴骂得出来，“短命鬼！”婊子婆！”“偷男人的！”“颬（xiā）女人！”，（xiā）是我们的土话，就是放荡，爱出风头的意思）。

那些污言秽语就像家门前那条臭水沟里长年冒出的又腥又臭的脏水，源源不断地从无底的黑暗中冒出来。

她骂她的，我早已听惯了。每多骂一次，我就觉得我对那些恶言恶语，又多一分免疫力。

妈妈骂得正起劲的时候，家里来了个邻家嫂子，来我家借东西，进门就看见我背靠在门板上抽抽嗒嗒在哭，就多嘴问妈怎么回事。妈指着桌子上那条裤子说我不肯穿，嫂子拿起裤子看了看，老实巴交地对我妈说，“女孩子穿这个确实不合适”。

妈妈一听她这么说，本来呢她还以为嫂子会劝我的，没想到嫂子帮我说话，简直就是我的帮凶。

我妈妈当时那个气啊，劈头盖脸地对着那个嫂子就骂了起来，嫂子一看我妈的架势，东西也不敢借了，赶紧夺门仓惶逃走。以致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出门一看见我妈，都是溜着墙根走的。

青春期的女孩，正是爱美的年纪。你让我穿普通一点也没有关系 ，打上补丁也能接受。让我穿男裤，而且还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的，简直是种侮辱。

我又不是出去玩耍弄湿了裤子。我是下田做事，风里来雨里去，干活打湿了裤子。回来连裤子都没有换。其实湿了不换也没关系，但妈妈就担心我着凉了，万一感冒发烧了，又要花家里的钱。花钱对她来说，简单是要命的事，所以她死命要我换。

她平时身上打湿一点就要换干衣服 。所以家里的人也要像她一样，必须按照她说的去做。

那时农村女裤，都是侧开口，开口处有两条布绳系起来。男装的裤子，前开口带有拉链。穿出门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出是男裤嘛。

如果被人发现，不说我变态吗？那时还没有开始流行女的穿男式裤子。

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数是没有尊严的。

最后，我还是穿了那条裤子。虽然只穿了那么一次，但那种屈辱感久久挥之不去。

在我的整个青春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衣服。能穿出去大大方方见人的衣服。

按理来说，我妈妈自己是个裁缝，成天帮别人缝这样那样的衣服。可是和大多数的人一样，卖肉的吃不起肉，做裁缝的我们家，照样穿不起自己做的衣服。

02

偏偏在这段充满了自卑、敏感、脆弱、难堪的青春时期。我懵懵懂懂地开启了一段暗恋之旅。

可能是发育得早。在初二那一年。我对班里一个男生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次，我班一个调皮出名的男生，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姓刘。暂且叫他小刘同学吧。

小刘同学一天到晚喜欢恶搞别人。有一次他用笔把前排女生的长发绞啊绞，绞到后来女生发现了，痛得嗷嗷直叫，笔取不下来了。那个女生哭得眼泪巴巴，调皮蛋和旁边的同学在起哄看热闹。这时，从后排的后排走上来一个圆脸矮胖的男生，对女生说，“别急，我来帮你！”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女生的头发，一根一根解开，一圈又一圈，极具耐心和细致，几分钟后那个女生终于得到解脱，感激极了。眼里闪着泪花，不知是感激，还是痛的，总之破涕为笑。我刚好看到这一幕，感觉那个男生好暖心、好有爱呀。

我感觉自己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电光火石中我似乎看到了我和他的前世今生，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那个年代女孩子都在看三毛、琼瑶、席娟的言情小说。男孩子都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那些书籍根本不用自己去买和租，宿舍教室随处可见。看完一本，马上又会有人传出另一本。

多少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打着手电筒偷偷躲在被子里面看小说。

正如三毛所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即使捂住嘴巴也还是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是的，我对他的爱恋，因他而起深藏心里的所有欢呼雀跃，全从眼睛跑到了他的身上。

早上进教室的第一眼就看他在不在。只要一看到他，就莫名地兴奋和开心。一天到晚情不自禁地偷瞄着他的一举一动。有时想起他的某个表情或动作，还会痴痴地傻笑。如果看到他和别的女生有说有笑，心里就特别的不是滋味。

心里很渴望能得到他的关注，可一旦发现他不经意地向自己投来目光，就会迅速地躲闪，全身燥热起来，手心都能渗出汗来。

我不仅时刻关注着他，还关注着他接触的每一个人。

周末放假，他总是去妹妹宿舍门口等她，帮妹妹提东西，然后一起有说有笑走出校门，在校门右侧一家小卖部前面等车。他妹妹比他小两岁，比他低一个年级，脸像包子一样，饱满又圆润，笑起来俏皮又可爱。我对她很有好感，看一眼就过目不忘的感觉。这或许就是爱屋及乌吧。

我还看见过他们的妈妈，原来他俩都长得像妈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她们的妈妈，圆脸、矮胖，笑起来慈眉善目的样子。

初三那学期重新编了位置，鬼使神差似的，他居然和小刘同学坐到了我的后排。我在前左，小刘同学在后左，他在后右。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和他会离得如此之近，近得我连呼吸都很紧张。在他的前面，我开始了唐僧打坐的日子。明明坐立不安却又不得不保持着纹丝不动。

那时我好害怕自己放屁、打嗝、咳嗽。三种中任何一种都足以让我毁灭。

偏偏秋冬时季，我特别容易感冒，动不动就咳嗽，每次喉咙一痒，我就怕得要命。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贫穷和爱。”

那个时候我就是那么幸运，三样占全了。

心里越怕，咳得越厉害。于是我用了最蠢的办法，我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忍，终于憋不住了，一串长长的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最后，完美地咳出了三级肺结核那“引人注目，又骇人听闻”的咳嗽声。

我捂着嘴巴满脸胀得通红！不知是憋的，还是咳的，痛苦极了！狼狈极了！脑海一片空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偏偏每次咳嗽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以致于后来我常常觉得心口疼，每次回家一说，妈妈就皱着眉头，脑袋歪在一边，忧心重重地看着我：“这可怎么办哪？家里又没有心口疼这个毛病啊......”

我想我那时就是咳嗽憋得太多了。

一天中午，小刘同学突然开口向我借一本小说。没错，我的抽屉里，从来不缺一本小说。

“不行，我不能回头啊，我绝对不能让他看见我脸上的痘痘！”

“我也不能开口说话，我的牙齿不够白，门牙有条大缝，里面还有两颗虫牙，黑黑的难看极了。说不定还有青菜叶子夹在牙缝里。不能回头，绝对不能！更不能说话！”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小刘同学说了半天，见我像尊泥菩萨一样，没有一丝反应。又在后面用书戳了戳我的背。他同桌也帮着说了一句：“那么好看的书，借我们看看嘛！”

听听，多么会说话！他说话总是那么轻柔、简洁、又恰到好处。每一个字里无不透露出他刻在骨子里的温柔与善良。

“天哪，他也开口向我借书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很想把抽屉的书拿出来递给他们，可我就是不敢回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提说话了。我的身体僵住了，像被人点了穴道，我的脑海一片空白，魂也飞了，我不知道它神游到哪里去了。

身后的小刘同学从口干舌燥一直说到气若游丝，我硬是一声没吭。

最后，小刘同学终于崩溃了，仰天长啸：“我以后再也不向女孩子借东西了！”可以想像，他当时是多么地绝望。要是他身边有座悬崖，估计他大叫一声后，就口喷鲜血纵身跳崖了。

同桌连忙安慰着小刘同学：“不借就不借嘛，说不定那书她也是借别人的。依你这性子，用不了两天就把书弄丢了，到时人家怎么交差......”

“多么会安慰人啊！多么善解人意啊！”我心里涌起一千万个感激涕零。

自从借书事件以后，我感觉小刘同学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是的，我伤害了他的自尊。现在想起这个事，都觉得于心不忍。如果还能再见小刘同学，我真想好好向他道个歉。

“一个女孩名叫婉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寻，小小新娘缘定三生......”

“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

有时他会很开心地在我身后唱起琼瑶热播的电视主题曲。都是些我喜欢的歌曲，我听得如痴如醉，想入非非。心想如果他就是男主，我就是女主，那该多好！

有一次周末在家，凤仔（同班同学又同村的一个女孩）到我家里找我玩，聊着聊着，她突然说道：“你知道吗？XXX（就是我暗恋的那个男生）在作文中写了你，写你在班里做的一件好事。”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半天对她憋出一句：

“你......你吃饭了吗？”

凤仔疑惑地看着我，接着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有没有搞错啊？现在几点啊，问我吃饭没有！”

我不敢看凤仔的眼睛，转身说：

“那个，你坐！你坐！我去江边洗衣服了。”

话一出我就知道自己脑子坏了。哪有主人叫客人坐，自己却要外出。这不是赶人走吗？

凤仔迷惑地看了看我说：“那你忙吧，我回去了。”她悻悻地走了。

我猜她肯定以为我不想理她。其实我心里多么渴望她能留下来，能接着跟我讲下去。

“他作文里面到底是怎么写我的呢？”

“为什么写我，而不写别人呢？”

“有没有写着有那么一丁点儿喜欢我的意思呢？”.......

可那一刻我心里慌乱如麻。生怕埋在心里的秘密被凤仔看出来了。凤仔走出门后，我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我觉得我是中邪了，至少半条命都没有了。

多年后，我才缓过神，当初真的应该好好谢谢人家阿凤呀！多亏了她无意间的透露，我总算没有白白暗恋一场 。至少，曾经他的眼里有过我。我的名字留在了他的作文本上。

想到这，我就恨不得给阿凤做面锦旗送给她。

初三最后一学期，我们又重新编了位置，他坐到了第四组，我坐在了第一组。

我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近距离的相看相见了。

小学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有时我会在梦里遇到他，梦境很长很长，好像过了千年万年，但醒来却什么都记不起，我和他真的是一点故事都没有。

我以为此生，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03

在我大儿子1岁半左右，我们一家住在桂林红桥旁边。一个中午时分，我用小车推着儿子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路过小南国饭店。有一对新人正在办结婚酒，儿子被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吸引住了，挥着小手，指着喜气洋洋的大红气球表示自己很想当个吃瓜小群众。

我想反正煮饭还早，满足一下孩子的好奇心，那么就驻足围观一会吧。突然，从门口走出一个包子。不是，是包子脸，多年不见的那张包子脸。还是没有变样，只不过更圆更大了，从小肉包子变成了大肉包子。我看她笑得那么恣意而甜蜜，这莫非是她亲人的一场婚宴？难道是他？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心里翻滚，一股尘封多年的异样感觉从我内心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走出来。

我不禁仔细地打量起新郞新娘。谁能相信？时隔十二年，我还能再见到他，而且是亲眼看到他结婚的样子。他变样了，除了那熟悉的、温暖的微笑。

我的心慌乱起来。我觉得我正在做一场梦，一场不知所措的梦；又像是跌进了时空隧道，穿越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时空。我赶紧推起儿子的小车，急急地离开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琼瑶小说写的那样，千万个浪漫故事的桥段会出现在我们身上。可是，没有奇迹，没有故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想不到，最后，只有小说才敢写，电视剧才敢拍的结局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身上。

我真的成了女主。一个灰头土脸的青春女孩，对一个长相普通的男生苦苦暗恋。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在他结婚的时候，她遇见了他。而她，也已经结婚生子。

从此，山水不相逢。

我觉得自己好悲哀，好懦弱，这么多年心里苦苦暗恋着一个人，却连和他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我又觉得自己好勇敢，好无畏，明明知道没有结果，却不计回报地付出了全部的真心！

拐角处的路边有一家理发店，几个年轻的男孩热火朝天的干着手里的活，身边的音响轻轻地传出林依轮的《爱情鸟》。

“树上停着一只 一只什么鸟

呼呼呼 让我觉得心在跳

我看不见她 但却听得到

呼呼呼 这只爱情鸟她在向我欢叫

树上停着一只 一只什么鸟

呼呼呼 如今变得静悄悄

因为我爱的人已经不见了 呼呼呼......”

男孩们在欢唱着他们的爱情，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我的爱情鸟它飞走了，我的青春它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