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快到卵石海滩的时候,两辆自行车从背后极快速地驶过,先拐进了入口处。
等我到,他们已经停好了车,正往台阶下走。这时意识到其中一位骑士是个极老的老人,他倒退着、缓慢地、一级一级挪下台阶,他的同伴,一脸大胡子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护在他的身后。
台阶狭窄且陡峭,我让出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等他们慢慢向下。疫情越来越严重,政府刚发布了第一个限制令,要求人们在公共场合保持6英尺距离。
这是一个悬崖隐蔽下的半月形海滩,正如其名,大大小小的卵石铺满海岸,向海中延伸出一个长长的缓坡。
那天阳光很好,气温自冬季以来第一次上了15度,正在发芽的树和灌木沿着海岸边缘画出浅绿和深褐参差的树荫,一群海鸟闲散的聚在一片礁石旁。
看到两个先来者往海滩最左边的巨石去了,我于是走向右边礁石的方向,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坐下,看海鸟把头扎在水里觅食。
等有“Oh,Oh”的叫声传来,才发现那一老一小已经下了水,两人都只穿了短裤,小的一边吸着气叫着,一边往身上泼水,老的一声不吭,慢慢挪到齐腰处,往后一倒,像只海豹一样,扑棱扑棱打起一串水花。
看着他们,我的嘴角不由地往上翘起,走过去摸摸水温,打了个激灵,还是算了,鞋还是穿着吧。
过了一会儿,两人上了岸,那老人瘦的像个纸片,薄薄地站在太阳底下,年轻人蹲下来,为他穿上鞋。
这老爷子够强,这个气温下水,不怕感冒吗?孙子也够强,敢带爷爷来玩这个。我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爷孙两。
下个星期,天好的时候,我再去海滩,又遇到他,这次是一个人。
他更缓慢的下楼梯,更缓慢的脱衣服,颤颤巍巍地走到海里,往后一倒,像只海豹一样,啪啪啪打起水花。
离开的时候,看见他正跌跌撞撞地骑上自行车,我说Hello, 他姿势略尴尬地回了一下头,然后成功地上车,马上变身,骑的飞快,还不忘举手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再见,不回头的那种。
欣赏地看着他远去,这种生命力,真棒!一个曾经相识的也同样不服老的老人说:“我是开着老爷车的10岁男孩。” 这个老爷子也是一样,看上去95,一进水秒变15岁,骑上车最多25。
再见他已经是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这期间,疫情曲线不断向上,人们更少出门了,见到他简直像见了一个熟人,我们同时笑了。
“应该快过去了吧。” 我半是提问,半是自言自语道。
去年冬天开始的疫情,谁也没有想到,一直持续到现在,而且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现在不仅需要保持距离,还必须带上口罩,一想到这种装置也许会成为衣服一样的必需品,就感觉呼吸受阻,喘不过气来。
“西班牙流感,两年。” 他眯眼看着太阳缓慢地答道。
“两年!世界会是不一样的世界了。” 我忽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邻居的鼓声,人们已经疲倦了,疲倦麻木,而习以为常,商店里已经在卖各种花式的口罩了。
“那一次,地球上¼的人感染,1/20的人死了。” 他说。
“听上去,像是一次灭绝屠杀。”
“确实,一次灭绝屠杀。”
我的脑中出现了蚂蚁们排队走向白色灭蚁盒的画面。
“很多,很多人死了。” 他的脸皱巴巴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幼儿的神情,透明的、定的、没有什么感情似得。
“您的身体真好啊,看到您春天很冷的时候就下海了。” 我另起了一个话题,试图摆脱蚂蚁的画面。
他笑一笑,“我是个幸存者。”
“怎么不见您的孙子陪您来了?”
他疑惑地看看我,“我的孙子?”
“就是陪你来的那个年轻人,长头发,大胡子。” 我比划着。
他盯着我一动不动看了很久,眼睛里一闪一闪:“你能看见我的哥哥?这可太妙了。”
“哥哥?” 我听到这话,脑子里腾起一片烟尘。
接下来,他讲了下边的故事:
“我的家族有双胞胎基因,几乎每一代都是。我父亲,有个双胞胎哥哥,他的父亲,是双胞胎姐姐。到了我,也一样。不幸的是,我的哥哥,刚出生就夭折了,就在西班牙流感那年。
可是我不知道他不在了,换句话说,我从来不认为他不存在,直到大人们反复提醒我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他们说他去了天堂,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哥哥,只是我的幻觉。为了确保我接受这个观点,我的父母还安排我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
我后来也渐渐意识到他的存在和我是不一样的,比如他从来不需要考虑功课的事情,我做功课的时候,他可没做什么功课,这对我的学校生涯没什么好处。他也从来没有为了女孩们烦恼,我被爱情折磨的时候,他总是幸灾乐祸。
后来,等我渐渐长大,他就不怎么出现了,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老人陷入了沉默,彷佛陷入了一段时间的陷阱。)
等我年老,不再忙于生计,忙于其他等等人间事,他又出现的时候,我发现他并没有和我一样变老,只是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虽然长了胡子,他还是老样子,热衷于怂恿我干各种疯狂的事情,比如偷偷跑出来游泳,你知道吗,我住的那个养老院为了我,最近特意聘请了专职的看门人。”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皱着鼻子笑起来,确实像个专门惹祸的家伙。
“只是,我越来越意识到,他的出现需要我,如果我感觉虚弱,他就没法出现,或者在我的一再祈求下,他露了面,也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虽然如此,对我来说,也仍然是好的,即使他恍恍惚惚,似乎在另一个梦里。”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他也在走进一个梦中,甚至在某个瞬间,我觉得他变得透明,就要消失在背景的海蓝中。
一阵沉默后,他看着我笑笑:“你不知道,你能看见他,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说明在那天,我们今年第一次越狱的时候,他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不是吗?真是开心的一天啊,水可是够冷的,够冷的···”
他喃喃的说着,一边跌跌绊绊地骑上车,飞快地走了,吹着口哨,一眨眼就过了街角。
那天晚上,我被感知的边界、物质世界的边界、以及越狱这样的问题纠缠着,久久不能入睡,甚至希望乌鸦能再次造访我的梦境,我知道他赠送的就是一次超越边界的体验….
第二天早晨,却意外的提前醒了。
太阳还没出,深蓝的天空上星星很亮,走到窗前,看见一个直立的大勺子,镶嵌在窗玻璃的正中。
“完美的大熊星座。” 我在心中感叹,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出乎意料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一列星星,排着等距队形,从斜上方走进了大熊星座,一,二,三,我不由自主的开始数,七个,又七个。
星星们像出游的幼儿园小朋友,一个一个规矩的走着,偶尔有两个并排,打破逐个等距的队形,让他们更有一种莫名的拟人感。
他们从窗户上方一个个进入,穿过大熊星座,又一个个消失在靠近地平线的大角星附近,整个过程持续了3到4分钟。我被震惊了,没能冷静地数出准确数字,大约有5,60 个。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官体验,星星排着队走在天上!
虽然天上的卫星不少,但从没有见过以这样规模的队列出现,是三体舰队降临吗?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还是更疯狂些,是神?在发出某种信号?
不是我的感知发生了偏移,就是现实的边界发生了变形。
我对自己说着胡话,打开电脑,输入搜索“line of stars in the sky”,是马斯克的星链!
每条60颗,这个星际狂人已经把两条这样的卫星链送上天空,他的目标是12000-42000颗,一个提供整个地球互联网覆盖的卫星群。
所以,我刚才看到的就是其中一条星链。但是,一张互联网上的图片,和亲眼看到60颗星星排队走过天空,是完全不同等级的感官刺激。
我感觉不安,同时激动,意识告诉我这是面对重大改变时的生理反应。
星空即将呈现出不同于之前几万年的新样子,这还仅仅是表面,那些排队走路的星星们还会带来更深更无法预测后果的改变。人类所创造的虚拟世界拥有了一个包裹地球的物质身体,and it made of stars, 和我们一样。
太阳出来了,群星隐没在光明之中。我想,我是最后一代仰望过原始星空的人类。刚才谷歌搜索还同时呈现了马斯克的另一个项目,殖民木星的星舰计划,也许,我也将会见证人类的远行。
阳光照在身上,如常的温暖,我向着太阳伸出手,看着自己被镶上一道闪亮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