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寻找中洲
第一章 重归(一)
核爆之后的第127天,也是躲入地下的第154天。
和其他获得躲入地下机会的人一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待在这个建在地面往下70米深的核避难所里。在此之前,起码在可能爆发核战争的消息被政府确认之前,我并不知道在我熟悉的碧潭森林公园的山里,竟然存在着一个最深直达百米的深井一样的避难所。我曾经数次爬到这未曾被命名的山顶,俯瞰城市的天际线。
现在回想起来,当我被通知要求离开公寓迁至避难所时,我对于核爆炸依然没有任何概念,更别提对于如何在核爆中,核爆后保护自己有什么想法。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甚至说,在我可想象、可预见的时间线里,会真得经历核战争。我们都知道它的存在和可能性,但也知道、确信它仅仅是存在于可能性的阶段,毕竟从人性的本质来说,对于自身安全的需求是摆在首位的,除非他明确自己的安全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但现在核扩散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和控制。
关于核战争的讨论,除了政府和军队之外,包括政治家们、舆论领袖们、好战者们都在强调应该提早应对核战争的威胁,但绝大部分人都把他们的言论当作哗众取宠、吸引眼球的高谈阔论,因为只要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核战争是没有任何退路,无法暂停的选择,选择了核战争,动用了核武器,也就意味着自己已经放弃了生存的机会。
核武器就像是纸人手里的火柴,握着它,对于其他纸人来说就是毁天灭地的大杀器,但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一样。所以,它更像是吓唬人的玩具。所以,就像各国政府一直说的那样,核—制衡,核—制衡,火柴就始终都只能是挥舞,而并不会真的被点燃。但因为一些不可知和无法解释的在信息理解上的微妙差异,在所有人概念里的制衡,在一百多天以前最终化做了漫天的红云。
当然,我是没有看到过。当核弹在空中爆炸的时候,我已经躲在这深渊一般的地下了,我只听到如暴雨来临前的雷声一般的闷响,以及伴随着闷响的震动引起的耳鸣一般的低沉的混响,除此以外,世界都很平静,比这之前的很多时候都安静。这闷响和混响,好像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长到我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听到房间顶部的空气窗发出细小的“嘶嘶”的声音。
当然,或许引起闷响和混响的也不一定是核爆,只是我因为身处在地下而找到的一种“合理”的解释,构成的我们理性的一部分在无意识中会“逼迫”我们为发生的事情寻找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话说回来,毕竟没有谁经历过、亲见过,或者亲见过的人或许也无法再告诉我;而且在地下避难所里的这一百多天,我接触到的人屈指可数,母机管理着生命维持系统的同时也掌握着避难所里的时间。在刚开始的几天,我还可以凭借生物钟来感知地上的白天和黑夜,但渐渐地,我丧失了这种感觉,不变的灯光和毫无波动的气窗格栅的震动,人无法不麻木和意识模糊,对时间的感觉也随之流失了。但与此同时,在我的意识里,然后是潜意识里,我愈发相信在几十米高的地面之上的千米高空,必然发生了一次或者几次我所猜想的剧烈的爆炸——核爆,一定是核爆。因为,母机每天都通过舱内的声音设备告诉我,空气中贝可勒尔的读数,以及空气中温度的读数。
感受到闷响和混响的最初的几日,我一直强烈地想同其他人交流来确认我的猜想。然而,按照计划每周来登记调查的巡查人员似乎错过了每一个母机预告的时间,应答机没有任何反应;为了避免他私自改变了登记调查的方式,比如改成了暗中观察,有连续两周,我特意在预告的时间等待他的到来,但依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来过。只有母机还是每天两次定时报告地表的情况:空气中贝可勒尔的读数,以及空气中温度的读数。
一直到昨天,母机报告了地表的情况之后,又额外多说了一句什么。
我在模糊中察觉了报告信息的差异,但并不确定我听到的是什么,只是知道母机今天报告的内容比昨天更多了,也仅此而已。今天早上母机再进行播报的时候,昨天察觉出的差异感觉又被唤醒了,我认真地听到她播报的内容,地表状况已符合预设定生命基本要求,允许外出,如需外出,请穿戴防护服。躺在床上的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狭小的舱室内生活里一百多天后,我获得了重回地表的机会。不,当时我想的是我们,是和我一起在地下避难的我们。而推动我离开这个舱室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想同其他人交流,讨论和验证我的一些想法,更好奇其他人在这些日子里是怎么度过的。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渴望社交的人,起码之前在地面上的时候不是,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有些排斥社交。但这一百多天里,除了和母机学习核爆后的生活常识,核爆对地球的影响之外,我并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哪怕一句,你好或者X你妈的。作为一个心理学者,我深知这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
于是,我也明白了从昨天开始舱室顶部突然亮起的绿灯的意义。当我在摄像头前识别了面部之后,授权打开了舱室顶部的储物格门,一套深灰色的防辐射服封装在一个亚克力盒子里经过弹射,轻轻地落在床铺上。
……
我穿戴整齐后,走出舱室的门,回想着在屏幕上查看过的地图,沿着甬道往上一级甬道走,我将经由更上级的甬道到达中心区,那里有通向地面的竖井。
甬道地面铺设的灯带发出微光。周围太安静了,我感觉我自己的呼吸声已经盖过了空气窗的“嘶嘶”声。我想快走几步看会不会感觉好一点,但发现一百多天的“蜗居”之后,身体的体能下降的很厉害,只走了几步,就开始喘了起来。我扶着甬道壁,大口的喘着气,我清楚地知道体力的消耗只是一方面,不得不承认,由恐惧带来的慌张,削弱了我对于呼吸的控制,我开始犹豫是不是要退回到舱室里去。我回头看了一眼,舱室的门已经自动关闭了,只有门口的绿色指示灯一闪一灭,在我眼前一次次闪烁着,像被放大的信号一样。
我停下来,等呼吸最终平稳下来。
我还是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继续向着远离舱室,迎向竖井中心区的方向前进。沿着像蚁巢一样,错综复杂且朝向并不规则的甬道,顺着地灯的微光朝着一个方向一路“上溯”。在这一路上,我“路过”多个甬道的岔口,在我探头去望的每一个岔口,都期待能看到和我一样正在向外、向上的伙伴,然而并没有。我觉得他们或许已经先我一步离开了,整个避难所里只有我后知后觉,昏昏沉沉地直到第二天才听到母机的播报通知,想来也是自己活该。迟钝或许就是我的本性。
甬道地灯一直延续了很长,微微倾斜向上,本来应该亮着的中心区现在是一片漆黑,让我现在所在的核心甬道看起来格外地深长。我边放慢脚步走着,边不死心地屏住呼吸,希望凭借尚且灵敏的听觉能够发现任何可能是有人在活动的信号。但事与愿违,除了我透过防护面罩的呼吸声,就只剩下稳定节律的气窗发出的“嘶嘶”声。最终,当我孤独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甬道的变宽之后,到达了中心区。诺大的环形中心区沉没在一片黑暗里,头灯能照亮的地方看起来和我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正中心的高速电梯的显示器是暗的,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仍希望它只是休眠而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在不好的预感这件事上,我还是太过乐观了。不管是因为什么问题,我没有办法让电梯启动,母机检查了避难所的系统状况之后,她告知我,电梯目前的状态并不是损坏,而只是离线,然后很“体贴”的建议我可以使用应急辅助通行系统到达地面,并把系统的入口位置标记在我的PDA终端上。母机所说的应急辅助通行系统实际上是整个避难所在封闭前临时新增的一条自动辅助货运系统,我之所以知道这套货运系统的存在,是因为在封闭前有人就在黑市放出消息,可以利用这套系统帮助未能获得庇护资格的人潜藏到避难所里,当然是以“货运”的方式,我以为就像漂浮在海上的集装箱。这世间,但凡存在选择的问题,也就一定有人会不被选择,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入口并不难找,进入到应急辅助通行系统的闸门,我才发现这所谓的系统,不过是由众多电助力坡道升降梯联结而成的一个“大”的坡道升降梯,每一台坡道升降梯都由单独的控制台操控。母机在它可以运行的问题上并没有说谎,我打开升降梯的机械开关,它很顺畅的运转起来。在搭乘升降梯往上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几个问题,除了我之外,到底有没有其他人出来,难道就在昨天所有人都离开了避难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出来以后去了哪里,如果没有,他们为什么不出来?
但当我在升降梯上看到遗落的鞋子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这些通过这货运系统潜藏到避难所里的人,他们去到了那里,在核爆发生的时候,他们是在哪里,如果没有舱室庇护的情况下,他们会发生什么;没有食物、饮用水的供养,他们如何生存,乃至没有防护设备,他们又该如何从这里离开;如果真的发生了核爆,大概率是真的吧,他们到底会遭受怎么样的苦难,我无法想象。我感受到一种苦难,或者是一种遗憾。
助力装置启动之后,隔着厚重的屏蔽门传来好一阵或尖利或沉闷的摩擦声,等这声音停下来,屏蔽门缓缓地向上开启。久违的非人造的光线从缝隙中漫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碎石和尘土,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直在门口等待了很久,现在终于得到允许,拥挤着一齐往里跌落进来,在出口的边缘流淌成了一道瀑布。
我看着倾泻而下的“瀑布”,就开始不由自主的大口呼吸,就好像有一双手一直在推压我的胸口。我呼吸的太快,目镜上开始出现水雾,我意识到地面的温度可能要比避难所里更低。我一边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边等瀑布停歇下来。我告诉自己准备好了,熄灭了防护服的头灯,再一次检查了身上的防护服和头盔,沿着一个缓坡向上,把上半身探出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