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班刚回到家,便听到快递小哥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拆开层层包裹的硬壳纸箱,两罐包装整齐的茶叶落到了我的掌心里。几乎同时,弟弟的短讯恰好浮上屏幕:“今年的新茶,前两天才刚刚焙干的。是邻家阿倍伯的儿媳、女儿特意从千层岩上采摘、阿倍伯亲手炒制的……”手指轻捻纸包,竟触到微微的余温,恍惚间仿佛看见百里之外的老家,海拔千米以上的千层岩上、在新叶上灵活跳动着的手指,和山脚下的青石灶台上正冒着白烟的大铁锅内揉抚绿芽的那双饱经沧桑的大手……那一刻,一阵阵的“感动”瞬间涌上心头。
茶罐刚启开一线缝隙,清冽的茶香便扑面而来。茶丝如蜷曲的梅干菜,外表却蒙着一层银白色的茸毛。这般形色倒教我忆起前些年的清明时分,弟弟陪我一起攀上老家后山的情形。那日新雨初霁,云雾像浸湿的棉絮缠绕在茶树间,嫩芽尖儿上悬着露珠,采茶人竹篓里的青叶还沾着山雀啄破的晨光。
取素瓷盖碗冲泡,茶叶遇水便舒展开碧玉般的芽叶,在琥珀色的茶汤中载沉载浮。水汽袅袅升腾,恍惚化作老屋天井里那棵百年桂花树的影子。记得母亲总爱在桂花开时煮茶,她说这样茶汤里能留住整座山的月光。而此刻杯中浮动的,可不正是那些年檐角漏下的月色?
前几日路过杭州一茶叶专卖店,玻璃柜里标价4500元/斤的“明前龙井”翠得近乎妖异。导购小姐戴着白手套,用银匙挑起几片茶叶,说这是用丝绸筛子筛选的精品。我却想起去年此时,弟弟蹲在泥墙根下挑拣茶青的场景。山风卷着野樱花瓣落进竹匾,邻家阿婆笑问“这算不算‘天女散花’?”
那些号称“狮峰龙井”的茶汤,入口总带着几分刻意雕琢的锐利,像精工切割的水晶。而眼前这杯新茶,初尝清苦如少年心事,转瞬回甘似老井新汲,余韵里隐约浮着松针焙火的焦香。这滋味让我想起老家阿倍伯炒茶的光景:铁锅烧得泛出幽蓝,布满老茧的手掌在青叶间翻飞,汗珠坠入灶火腾起白烟,与满屋茶香酿成琥珀色的黄昏……
茶过三巡,碗底沉淀的茶渣聚成黛色山峦。忽然记起弟弟短信里说,今春倒春寒,头茬茶芽冻坏大半,这些茶叶是守着炭火连夜赶制的。难怪茶罐上仿佛还能闻到些许的柴烟气息,像极了老屋门楣间经年的炊痕。这让我想起三十几年前的那个寒夜的场景:父亲把最后一把茶叶塞进我的行囊,茶香浸透了远行的车票……
暮色漫进窗棂时,茶汤已转为金红。晚风掠过杯沿,捎来几缕记忆深处的兰草香。那些动辄万元的“大师手制”茶叶装在描金罐里,倒不如我这两罐普通的“茶青”来得真切。毕竟机器揉捻的茶叶再匀整,也揉不进采茶时落在眉心的细雨,焙不出柴灶里噼啪炸响的山林岁月。
茶凉了,我又续上热水。茶叶在杯中再一次舒展,恍如重生的蝴蝶。忽然懂得为何古人说“茶如隐士”,这来自故乡云雾深处的草木,不争明前雨后的虚名,只将四时风露酿成喉间暖意。就像弟弟每年清明前后雷打不动寄来的茶包,从来不用烫金礼盒,却总裹着后山竹林的晨雾与前溪流水的叮咚……
夜色渐浓时,茶味淡至若有若无。瓷碗边缘凝着一圈琥珀色茶晕,恰似老屋窗纸上经年的雨痕。母亲常说,好茶喝到最后,大都变成了水的本味。颇感有理。或许所谓乡愁,亦是这般澄明——当所有绚烂沉淀时,留在唇齿间的,不过是每年春天弟弟站在开满紫云英的茶垄上,递给我的那一把带着露水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