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望乡泪落

羁旅长安的一日，庾信受宇文招之邀前去做客，告别之时已是黄昏。

沈欢驾着马车行驶在长安街头，就在这时，一阵琴声响起，听到这琴声，他一下子呆住了。

“把车停下。”庾信出声道，这乐声十分亲切，牵动了他的思绪，他曾无数次听到过这首曲子，绝不会忘记这熟悉的旋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随着曲子的推进，弹琴的人开始歌唱，声音婉转柔和，这样的声音，是吴地的女子才有的腔调。而这曲子，正是江南的《西洲曲》。庾信和沈欢自幼听着这首曲子长大，曲子的每一处，都承载着他们的回忆。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江南的人们，最喜采莲，庾信和沈欢回忆起了过去采莲的景象，过去的日子是多么欢快，如今时过境迁，一同采莲的人早已不在。

随着乐曲的深入，弹琴的女子愈加悲伤，声音中带着哭腔，仿佛随时都会泣不成声，被乐声所感染，庾信和沈欢的脸上也爬满了泪珠。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唱完这最后一句，楼上的乐声戛然而止，紧着的是悲伤的哭泣声。

庾信走下马车，想要一睹弹琴之人的长相，但那弹琴之人处在楼上的屋子里，庾信无法望见对方。

“使君缘何在此？”一个声音叫住了庾信，庾信回去，说话的人名叫段演，曾在宇文招府中与庾信有数面之缘，段演在长安的禁军中为官，与宇文招私交甚好，因此结识了庾信。

庾信将在此听到故乡的乐声的事情告诉段演，听到这事，段演立即反应了过来，黯然道：“是舍妻的乐声，想必舍妻又因思乡而难过，”缓了缓，段演又道：“使君今日既然在此，不如在在下家中歇息数刻，舍妻是江南人氏，见到同为江南之人的使君，一定内心喜悦。”

庾信答应了段演，与沈欢一到进入了段演家中，来到段家，段演去到厨房准备沏茶招待客人，就在这时，脚步声顺着楼梯响起，“夫君，今日是有客人来吗？”

“庾学士？”女子走下楼梯，见到庾信，惊呼道。

“夫人识得在下？”庾信有些惊讶，过去在建康时，他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东宫的学士，人们常用庾学士称呼他。

“庾学士名满江南，金陵谁人不识。”女子神情怅惘，庾信勾起了她对故乡的回忆，在江南时，庾信的诗篇常被人们传诵，街头巷尾无人不晓，女子家住金陵，曾见过被簇拥在歌女丛中的庾信一回。

“夫人是江南人氏？”庾信问道。

“妾身姓晏，旧时家住秦淮南岸长干里。”女子回答道，她名叫晏怜。

“因何来到北方？”

“太清二年，建康遭难，逃难上游；承圣三年，江陵失陷，流落关中。”

庾信和沈欢面色一变，面前的晏怜，同样是一个可怜人，太清与承圣年间的两次别乱，给人们造成了深重的灾难，长安中的绝大多数江南人，都是那时候来到关中的。

晏怜和庾信、沈欢闲聊着故乡的记忆，仿佛事先有默契似的，他们唯独不提起太清和承圣年间发生的那两次劫难，这两次劫难，对他们都是惨痛的回忆，没有人想要触及这段回忆。

身处故乡之人的宴上，沈欢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在台城经历的岁月，他想到了死去的孟综，又想到面前的晏怜似乎家住长干里，出声问道：“夫人旧时家住长干里，不知是否知道一个名叫小莲的姑娘。”离开台城后，沈欢曾去到长干里寻找小莲，但那时长干里一片衰败的景象，问路边的人，路人也说很久没有见到小莲了。沈欢以为小莲已经死了，此刻见到晏怜，让他再度想起此事，他想要得知小莲的消息，无论是生是死，总要对死去的孟综有个交代。

听到“小莲”二字，晏怜目光微动、盯着沈欢、表情复杂。“我倒是知道一个名叫小莲的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那人，你要找她做什么？”

“我有一位过世的朋友，他临死前，托付过我，找到一位名叫小莲的姑娘，将他的遗物转交给小莲。”沈欢道。

“你的这位朋友，名叫？”晏怜的声音颤抖，有些害怕。

“他姓孟，名综，太清二年的时候，我和他一起被困在台城里，我侥幸活了下来，他却没能活下来。临死前，他交代我去长干里找小莲姑娘。他说小莲姑娘叫他小综，说小莲姑娘最喜欢《西洲曲》。”沈欢一直说着，却不见晏怜出声，他抬起头，看向晏怜。

晏怜的脸上，已然爬满了泪珠，她就是小莲，孟综要沈欢找的人，就是她。见到晏怜哭泣，几人都已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就是小莲，他让你找的，就是我。”晏怜说道，自从那日她去探亲、与孟综分别后，就再也没见到孟综。叛军攻入建康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建康，她一直以为孟综已经死了，若是活着，对方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晏怜泪如雨下，虽然早就在心里做出了推断，可是当真正得知对方死去的时候，悲伤的情绪还是难以抑制。孟综是晏怜的青梅竹马，是晏怜未成婚的郎君，若不是太清难起，在晏怜探亲回来后，就会与孟综完婚。

哭了好一会后，晏怜稍微平复了心绪，问道：“他让你转交给我什么？”

“他托我将这个匣子转交给姑娘，在台城时，他一直将这匣子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临死前他把匣子交给我，嘱咐我若是有幸活着离开台城，就找到姑娘，将这匣子交予姑娘。”沈欢取出了孟综托付给他的匣子，这些年来，他细心地保存这匣子，辗转奔波，始终都没有忘记这匣子。

“他还让我转告小莲姑娘，说他对不起小莲姑娘，没有办法履行自己的诺言了。”

晏怜忽然一怔，思绪回到了过去，孟综说的诺言是什么呢？是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这是孟综向自己求婚的时候，所许的诺言。他再也没有办法履行那句诺言了，死去的人，怎么能够履行对于生者的诺言呢？

“他哪有对不起我。”晏怜不断摇头、再度哭泣。

晏怜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轻轻地打开，晶莹的光泽映入眼中，匣子里盛着一对玉镯，令人奇怪的是，这两只玉镯的样式并不一样。一只金黄、一只翠白，凝望着玉镯的光泽，晏怜想了起来，她曾对孟综说过，想要向京城的名门少女一样，戴上一个好看的镯子。

“夫人，可否将这翠色的玉镯借在下一观，在下瞧这镯子，与故人所戴的镯子却是有些相似。”见到玉镯后，庾信愣住了，若没有记错的话，他见过这镯子。

“啊，这是王家姐姐的镯子。”沈欢反应了过来，这是王菀赠予孟综的镯子。

“这是那位姐姐的镯子。”晏怜想了起来，这是她在桃叶渡遇到的那个姐姐，所戴着的镯子。

晏怜将镯子递给庾信的同时，沈欢将王菀将镯子赠予孟综的事告知了众人。

庾信握着镯子、细细打量着，玉镯的光泽在烛光下摇曳生姿，女子明眸皓齿的容颜、男子英气纵横的身姿，仿佛就在昨日。

“客儿，你难道没想过成家吗？”他问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十六岁的少年借霍去病的话、斩钉截铁地答复道。

“子山，你一定要守住朱雀桥，朱雀桥若失，建康定会生灵涂炭。”这是他受命前去守朱雀桥前，女子对他说的话。

回忆一幕幕地从脑海里闪过，遥想当年，庾信每日纵情酒宴，日子快活至极，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能有一直延续下去，可是谁能想到短短数年之间，亲友们就已零落殆尽。往事历历在目，记忆中的画面十分清晰，可是这记忆中的人，却都已化成了尘土。

往事不可追、故国不可见、故人不可寻。玉镯光泽依旧如往日那般明艳，而人却早已不复当年。

庾信将谢盈和王菀的故事告知了晏怜等人，听完谢盈和王菀的故事，几人感慨万千，惋惜于两人的命运。

庾信将玉镯还给晏怜，晏怜却摇摇头，道：“既然是庾学士故人之物，还是庾学士带走的好，谢公子一人长眠，未免太过可怜。”

庾信听得晏怜如此说，收下了玉镯。晏怜又看向剩下的那一个玉镯，沈欢道：“夫人切勿悲伤过度，在台城时，孟公子无数次祝愿过小莲姑娘要活下来，希望小莲姑娘能够寻到一个如意郎君，平安幸福地活下去。此刻夫人一切都好，若他九泉之下得知，一定会为夫人喜悦的。”沈欢如释重负道，他终于完成了故人的嘱托。

晏怜收起玉镯，将匣子闭紧，喃喃道：“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天色渐晚、夜色愈深，到了作别的时辰，晏怜拿出了她的琴，道：“多谢公子不辞辛苦，将故人之遗物带给妾身，妾身无以为报，试为公子赋琴一曲，聊以相赠。”

晏怜伸手拨动着琴弦，琴声清寒，透出无限的悲凉之意。她弹的是《明君曲》，他们这些流落他乡、不见故乡的江南游子，不是与那别离亲友、远嫁塞外的王昭君十分相似吗？

随着琴声，场中的几人都陷入了悲伤中，思念起了故乡。悲伤之情愈加浓厚，晏怜按弦的动作也重了起来，仿佛在大漠里独对圆月的王昭君心中的哭泣声，曲子弹到了尽头，“啪”的一声响起，这是琴弦的断裂声。

琴声落下，庾信拿出纸笔，提笔就写道：“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末章 君子爱人

“陛下。”未央宫内，宇文招亲自拜见自己的兄长宇文邕。

“所为何事？”

“微臣见庾信因思乡而难过，恳请陛下将庾信放还江南。”

“江南有什么好，陈国怎能比得上我周国，建康怎能比得上长安。我大周对庾信有何不好，身为前朝的臣子，陈国难道会对他有多高的礼遇？”宇文邕反问宇文招。

“纵然江南有万般不好，终究是他的家乡，孤雁思群、游子思归，人之常情，还望陛下准许。”

“何处不可为家？”宇文邕再次反问，接着解释道：“我爱他的文才，不忍心放他离开。”

宇文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思索之后，清声说道：“君子爱人，不应夺人所爱。他既然思念江南，何苦阻拦他归乡？”

“君子爱人，不应夺人所爱。”宇文邕喃喃重复着宇文招的话，他有些被这句话打动。

他犹豫着，自言自语道：“我不让他回到江南，是为他好，我爱惜他的文采，若是到了江南，政治紊乱，身处漩涡之中，他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庾信终究还是没能回到江南，自江陵陷落后，一直羁旅北方，直到生命的尽头，思乡之情郁结于心、无处述说，他常常在文章中表达自己的悲伤。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携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切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横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侍士。见钟鼎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旧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