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凤终现
京都城郊西十里的宝泉别苑,是城郊最大的一座宅院,原是先皇亲赐的上将军司马臻的私宅。自十二年前,司马一家因谋逆作乱,全族一百八十口人除女眷全部被斩杀后,别苑充了公,后圣上又赐给了晋王,但因一直无人居住,院内野草萋萋,鸦宿蛇眠,尽是断垣残壁,破败不堪,早成了一座荒宅。
民间都传司马家蒙冤罹难,一百多口冤魂集聚院内内日夜不得安宁,有人言辞灼灼亲见有数百无头鬼在院内来来回回,数十年间荒宅变成了凶宅。京都百姓出行恨不能绕出三里路来躲避这座鬼宅。
三年前这里突然门户大开,人声鼎沸,焚香洒扫,移花栽木,修墙铺瓦,很是热闹了一阵。但很快连入住之人的真面目还未看清,便又再次大门紧闭。倒常常在夜半时分,有马车哒哒直奔而来,院内常见灯烛明明灭灭,人影绰绰。
三年里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坊间却无人知晓这入住之人的真实身份,别院变的异常神秘诡异。
今日正午过后,马车又在门口停了,车内跳下一玉面公子,二十四五岁,镶金白玉簪,轻缎白纱束褶衣在仲夏的艳阳下一晃,便闪身入了大门。
他轻车熟路直奔最东边的琅沣轩。
“公子正在歇午,卓公子不如去厢房休息一下,晚些时候再来!”宗正在门口伸手拦住就要奔进去的卓商羽。
“溽热万分,大哥他怎会睡的安稳,我有急事回禀,你莫要扯我!我进去与他挥扇羽送些凉风!”
他脚步不停,径直推门入室。
“公子,卓公子来了。”宗正见拦他不住只得向里面传话。
雪青色束纱宽褶衣袖下,半敞不敞显出和田玉般的胸肌,乌云青丝披散与背,只用一根青白色缎带松松系了,修长的白玉手指轻拢起了纱幔,皇甫长风显然刚刚起身。
他斜起丹凤,幽幽望着走进来的卓商羽,随后嘴角轻轻翘起,露出无奈的浅笑来。
“啧啧,人人都道我卓商羽,玉树临风,惊鸿游龙。到了年长我六岁的长风公子面前,简直是天杀地灭,灰土脚泥般相形见绌!可恨我生不逢时,既生瑜何生亮,呜呼哀哉!”
卓商羽捶胸顿足,试图再次挑衅。
皇甫长风坐于桌边,倒了两杯茶,眼皮未抬,水波不兴地把白玉盅放在唇边就着氤氲的茶香闭眼细嗅,然后轻抿了一口。
他没理会他。
卓商羽悻悻然。
每次这种隔空打牛的交手,他总是热烈的挑起,又瞬间被对方冷水浇头,败兴的第一个鸣金收兵。
他不安分的在室内来来回回翻找。
“嘿嘿,大哥,那几个陀癞头,在这里躺了这几日,可留了什么宝贝,听说他们的藏经最值钱,拿来与我赏赏!”
皇甫长风厌恶地挑了挑右边的眉毛,他抓起茶桌上放着的一皆带枝莲蓬,看也不看,反手一扔,直插进了卓商羽的发中。
“过来喝茶!”
卓商羽轻轻将其取下,放于鼻前嗅了嗅,又将头发梳理了一番,才移到皇甫长风近前,一屁股坐下。
“嗯~,果然还是大哥这里的茶最好!”他抓起桌上另一杯一饮而尽。
“晋王最近连好茶都不赏赐你了么,可是没有尽心尽力服侍的缘故?”皇甫长风抬眼回望,似笑非笑。
“大哥你可是取笑我?他老人家最近无心茶饭,我大概医好了他的爱姬,他才能看见我已然憔悴成这幅模样!”
“风魔九伯的老王妃你都安抚了,一个玉软花柔的宠妾让你久治不愈?”
皇甫长风给他续了茶。
“久治不愈?非也非也。这种事情向来是那些尸位素餐酒囊饭袋的御医们干的。我卓商羽的医术何曾逊于人前。只是哀莫大于心死,我医得了命医不了心。这病人她不肯乖乖配合吃药,每日里拒医断食,任你如何苦口婆心的规劝,她均置若罔闻。看起来倒想一心求死,比那疯癫无常的老王妃还要麻烦三分。要不是我悲天悯人,以银针还魂丹养护,她应该早就魂归故里,神游天外去了!”
卓商羽把玩起手里的茶盅,漫不经心的喵了一眼皇甫长风。
“不过是临安郡用来邀宠的一件礼物,你自己看着料理即可。”
“也对!只是,有些可惜啊,可惜了玉姬那一副好皮囊。王府从来不缺漂亮侍妾,世上也从来不缺美人。过不了多久,晋王另有新宠,这颗美丽的棋子怕就废了。”
卓商羽一手捏着杯子,伸出另一只手,用肉肉的指头在桌上不经意的划过了一条弧线。
皇甫长风慢慢站起来,背向他,看向了外面那棵巨大的美人蕉,那血一般的花株在烈日照射下灼灼刺着他的眼。
他想起了兰阙。想起当日她在成王府,是否也是这般无辜孱弱,认人摆布而无力反抗,是否也曾有过断生之念,又是如何撑住了一口气,跳出了那个阎罗地狱,却跳进了另外的万劫不复......
卓商羽看着皇甫长风修长的背影,见他没有说话,想了想又道:“韩骘眼下还有些利用价值,我要是卖了韩骘一个恩情,救了玉姬的性命,将来总归对我们没有坏处是不是?”
皇甫长风转过身,看了看他,“贪恋权势之人眼里只有利益和交换,又怎会装得下恩义!临安对我没有价值,不过,王爷喜欢,你就成全了他!”
“听说很快,韩骘便会把玉姬的姐姐也送进王府里来。这个老匹夫可真是舍得下本,把自己两个女儿都送进来与王爷做侍妾。他这明目张胆的向晋王靠拢,说不得是福还是祸患呢!也不知道这个姐姐是否运气会好点,可别步了妹妹的后尘,毕竟红颜未残恩宠断,实在是女子莫大的悲哀了!”卓商羽挑了挑眉毛,啧啧咂嘴。
皇甫长风见他一本正经,摇摇头。他抚衣坐下,向杯中续了茶。
“你看好你的病人,早日料理干净了病症是正经!无谓长舌!你今日如此絮叨,有话不妨直说!”
卓商羽狡猾地笑了起来,看了看他,“不过是多日未见,甚是想念!与你闲话家常而已。既然你对这美人不敢兴趣,我们便谈谈你的手艺!大哥,听说前日你去了南溪?怎么你这个不医活人的神仙如今连妇道人家生孩子的俗事也要管了?啧啧,不知这铁大镖头能奉出什么宝贝请的动您老人家!”
他摇头叹道,挑衅地看着皇甫长风。
皇甫长风轻哼了一声。
“不过是托他运送点药材,顺便帮他夫人请了一下脉,倒免了诊金。”
“啧啧......”
卓商羽不住咂嘴,“大哥你这是自贬身价啊!想当初我可是放出话去,非僵死之患不医,非万金之价不收,非悬系一线不出,非立门圣物不接!如今连镖局夫人生产之事你也出手,还分文不取!你这是自砸招牌啊!想来在江湖神出鬼没的还魂公子要下市井变坐诊郎中了,真是万民之福,我替他们鞠躬拜谢!”
皇甫长风放了杯子,斜睨起一双丹凤,严严盯住了他,虽然嘴角裹挟着一丝浅笑,卓商羽还是心虚地躲开了。
“安生守在王府,以后不要把手伸到我的左右来!”
骄阳开始往西偏移,窗外的蝉聒噪的让人心生厌恶,已过了未时,卓商羽坐立不住,准备返城。
临出门时,他意味深长地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皇甫长风,扫了一圈室内,欲言又止,末了又紧盯着帐幔上挂的一对白玉如意佩,开始表演卓氏如鲠在喉。
皇甫长风知他又要作妖,故意不理,背过身去,暗暗发笑。
卓商羽终于忍不住,慢条斯理开始试探,“哥,你那个白玉凤是不是掉了?我今日倒在晋王府看见了一块,和你的那块有九分,不,十分相似!”
他盯住皇甫长风的脸,生怕错过了什么。
见皇甫长风转了身,眼睛里有东西一闪而过,卓商羽很是得意,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那块玉很重要。
“哦?是吗,玉呢?”皇甫长风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
“哦,在玉姬那里。也是那……” 卓商羽说的很慢。
“玉姬?”皇甫长风皱起眉头,打断了他的话。“既是玉姬之物,必是随身佩戴,你如何轻易得见?”
他狐疑地盯住卓商羽,他终于明白他今日来絮絮叨叨个不停,原来是因为这块玉。
“贴身佩戴,我当然无法容易得见。可是大哥你的那块也从不轻易示人,不是也让我瞧了端详?有时候吧就有那个好巧不巧的当儿,而我也就好巧不巧赶上了呗,就勉为其难的看它一看咯。”
卓商羽狡黠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皇甫长风绷着的脸渐渐趋于柔和。
“不过是故人相赠,留给生者的一点念想而已。想来你见的那块也好巧不巧恰好相似而已。”
得,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很好,你就继续端着好了。皇甫长风轻描淡写的样子,让卓商羽恨的牙根痒痒。
“唉,不知这一块可是谁留给生者的一点念想?”
卓商羽从袖内拽出了玉佩,放在掌心摇头晃脑左看右看,然后拎起来在皇甫长风的眼前晃了晃。
“玉呢白璧无瑕,倒是块上品,只是这凤凰我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拿眼偷偷观察对方的反应。
见皇甫长风过来一把抓住,卓商羽瞬间松了开了手。
皇甫长风转身去,背对着卓商羽,没有说话。
他的胸口有些发涨,心口一抽一抽的紧缩的生疼,握着玉佩的手微微发抖,来来回回用手掌轻轻摩挲过那展翅御飞的纹路,有晶莹易碎的东西在眼里闪动。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了。
那一日,兰阙曾反复来回抚摸白玉凤,爱不释手。
然后她为他在腰间系上佩帏,镂空青玉段,龙头昂首啸云间。里面的兰草是她最喜欢的香,那上面的同心结是她同府中的绣娘偷偷学的。
她低垂着眉眼,红了杏腮。
她抚着脖间的白玉凤,温柔地说道:“风哥哥,这个香囊是我为你特意选的。里面的香是我制的,结子我打了两日,你可喜欢?”
他牵起她的手,“你做的每样我都喜欢。以后我每日都带着它。成亲后,我便能日日看你这样为我戴上。”
她娇羞不语。盈出的笑如三月的桃花,他看一眼醉一眼。多想这样醉一生一世。
朝歌把手指放在脸上,轻轻戳着左脸颊的酒窝,“羞羞,羞羞。”
他一把将她举起,高高扔向空中,又稳稳接住。见她脖间的玉凤露了出来。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朝歌也喜欢它是不是,你要一直戴着。这一对玉凤,娘在佛前放了七日许了愿。以后神佛会保佑我们朝歌平平安安长大,岁岁无忧。”
“佛佛也保佑姐姐。”朝歌奶声奶气。
“朝歌乖,快下来,你这个粘人虫。以后风哥便不能这般惯着你了,你倒真是需要神佛保佑。”兰阙伸出手在她的鼻尖爱怜地刮了一下。
“我也要哥哥护。”朝歌吐出了粉红的小舌头。
“好好,等成了亲,就把朝歌接到我们府里去,以后除了神佛保佑,还有哥哥护着你,一辈子都护着。”他抱着她,牵起兰阙的手,喜悦而动情。
这么多年,哥哥失去了姐姐,失去了你,哥哥违背当初的诺言,未曾护过你一日,这世间可还有神佛睁着眼?他们可曾护了你平安?我的朝歌......
皇甫长风闭了眼。
所有这一切又恰到好处地在再次转身面对卓商羽时迅速恢复了原样。
“果然很像,不过不是我掉的那一块,还回去吧。”
皇甫长风转过身,把玉交给了卓商羽。
卓商羽盯着他,想从他眼里再次找到蛛丝马迹。明明,明明刚才他背对自己,刻意挺直的脊背,微微抖动的肩,来来回回摩挲着不肯放开的手,这一切只能说明,他认得这玉佩…..不可能的……大哥到底在掩盖什么呢?
“大哥,莫非你连一块玉也要骗我?”卓商羽表情痛苦,眉头拧成了一团。
皇甫长风一愣。
“不过是一块玉而已,我已经说过了,是对故人的一点念想而已,与我们所做的事没有关系,影响不了任何人,任何决定!”
他有些失态。
“呵呵,大哥,你觉得你能骗得过我么?”
屋内久久的沉默。
他已经习惯了皇甫长风的沉默。
沉默是他和皇甫长风之间心照不宣的最后的距离。
他无法逾越。
任何时候。
“我会把玉放回去。只是,大哥,我多想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只是你从不肯给我多一个机会去了解!”
卓商羽有些悲哀。
大哥他还是那样固执,就像那些年在凤凰山,他宁肯在雨里一次一次淋到让自己发烧都不肯低头认错,绝不肯向义父开口求饶。
皇甫长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柔和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睛,寂灭的丹凤眼里这一刻竟倾泻出来盈盈笑意,明亮而温暖,这突然而来的举动让卓商羽更加难过。
他终是不肯说的,终是不肯让自己分担更多。每次在这些事情上他总能抽身而退,冷静的像个猎人。
“早点回去吧,无畏让晋王分心。我让宗正送你!”
皇甫长风语调温和的很刻意。
“不必了!我自己认得路!还是让他留下来好好与你寻访故人吧!”
卓商羽梗着脖颈冷着脸径直走了出去,离开了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