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有书生

拂柳镇，原叫卜山镇。

后来楚都有一个下贬至此的县官，为官廉洁，断案公正，颇受百姓爱戴。

因其喜好赏柳，当地商贾和百姓自发在城中湖畔以及县衙门外种上柳树。

第二年五月，当地满城尽是青丝柳。当时的皇帝知晓后，圣心大悦，便为此地改名为“拂柳镇”。

在拂柳镇往东进山，翻跃十余里地左右，有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名葛村。

宁静小村

拂柳镇地处楚北，乱世战火连连，楚国周边各处都是强敌环伺，相互制衡，时有摩擦。

却唯独与北面的燕国交好。所以身逢乱世，像葛村这样的宁静小村，格外少见。

有一行五人绕过小镇，自山路往东朝葛村而来，为首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其余三男一女皆佩刀佩剑随行。

临近葛村四五里地，书生模样的男子似乎心情大好，与其余三人交谈一会过后，便独自一人往村口走去。

村中有秀才

快到村口，已是暮时黄昏。书生整了整自己的衣着，想了一下，又弄成之前赶路所致略微凌乱的模样。

恰巧看见此时远处有一村夫放羊而来，书生便站在原地等着村夫。

直至越来越近，村夫终于看清书生模样的人，满脸惊异，半晌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书生先开口道：晚上杨家酒铺，我请！

好！

进村之后，二人就暂时分开。半个时辰不到，“二骡子回村”的消息就几乎传遍了各户人家。

而书生则是来到村口附近一座黄砖堆砌的学孰门口，轻轻叩响大门。

“学生葛青，拜见老师”

门院敞开，是以为白发白鬓的六旬儒像老人，光看着装，两人气质倒有几分相近。

此人正是为拂柳镇求得其名的上一任父母官。

本来在京城遭受排挤下放之后，想着安心当一位为百姓做事的县官。只是拂柳镇赐名一事之后，这位曾才惊半州郡的秀才，又一次进入了皇帝的视野，隐隐有官复原职的迹象。

恰逢朝中政党相争，老人对那些威逼利诱的所谓拉拢不厌其烦，最后唯有辞官才得以独善其身。

后来返乡途中经过葛村，待了半旬时光。再后来半年之后，老人从老家带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来到葛村，开办学孰，就此定居下来。

其中随老人一起的，还有他在途中捡到的一个襁褓婴儿，也就是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青年。

青山不复山

老人的妻子看到葛青到来之后，一面在灶房为这个视如己出的小伙重新张罗饭菜一面眼眶微湿。上一次回来，已经是三年前了吧。

情同父子却师生相称的爷俩也不进门，就在门槛处坐下，一边吃着花生，一边聊天。

少年说着三年来负笈游学的所见所闻，老人说着自己听来的天下大事。少年觉得遗憾的是除了老头子头发更白了之外，还有就是老头子从来不爱喝酒。

饭菜上齐，两人又从门槛挪到饭桌，相对而坐。老妇人自己盛好饭菜便留着师徒二人边吃边聊。

二人吃饭皆是慢条斯理，老人虽自诩儒士，却也从来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些个世俗规矩，所以二人仍旧是边吃边聊。

“你可知原本给你起名并非葛青，而是葛青山？”

“还有此事？学生不知”

书生笑盈盈的回答，似乎对与自己相关的这个问题，并不是特别在意。

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估计才两个月大。我见夫人尤为喜欢，平时又跟着我耳濡目染，我就让她起名。当时我们正好来到葛村。她说这里青山绿水，便取青山为名。

我们膝下无子，自然就待你如子了。

却也不愿意隐瞒你的身世，不介意世俗所谓父子相称。皆随缘定，反正你要在这村长大，那就跟村里大部分人一样取葛字为名了。

“学生知晓了，可为何如今却是少了一个山字？”

妇人终归只知柴米油盐，哪怕跟着我这么久，也不过偶尔附庸风雅。当时战乱四起，百姓无处安生。我回乡之后发现那里经受战乱早已不复当初，这才决定与妻子一起来到葛村。

家国不再，青山何在？

所以我就把山字去掉。

二来也是希望你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书生这次没有接话，夹着手里的菜，默然沉思。

我本想让你考取功名，却想到自己的境遇，楚国朝中阴诡复杂，哪怕学得一身道理，也终究怕你讲不出道理，或是给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让你去报效他国，我却是不愿。你自己愿意学前人游历天下，我也不愿意将你困在这小小村庄，便由你去了。

“几番游历，学生受益匪浅，也看了很多书上没有的道理。”

嗯，你去外面看得了天下，终归好过老头子这样固守一方。我现在只要能守住自己一个家，再勉强守住自己的道理，就很好。

你可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带你进学孰，我教的什么？

“学生记得，我辈读书人，当修身齐家，治国以平天下。”

现在想来如何？

“有理”

真有理?

书生默然，又不再说话。

老头子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也是不再悠然。

赵国大将甫毅，一门忠心，骁勇善战。不过却专好杀降，手下人命无数，却也该死。

齐国宰相黄知晏，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一边糊弄天子混淆是非，一边骄奢淫逸拉拢朝臣鱼肉百姓。更是该死。

可齐国也有边军将领鲁修齐保家卫国，治军有方，不以战为乐，如此旷世儒将。他不该死。

老人越说越快，语气也越来越愤恨。

燕国崔氏御史，主张与邻国交好，出使各国谈判。为燕国赢得时间休养生息，更为燕国边境的百姓赢来太平。这种人，更不该死！

老人把筷子用力放在桌上，休缓片刻，起身正要说话。

葛青也已经把筷子放好，起身作别。

“学生吃饱了，约了葛牛喝酒，今晚就不来老师家打搅了。”

说完立马出了门。

暮时的小村庄昏黄宁静，偶尔有邻居孩童的嬉闹声，也有才升起炊烟的屋顶。清风徐徐，书生已是汗流浃背。

老师，不平天下，何以修身，青山何复呀？

三杯酒和晓翠

葛牛到杨氏酒铺的时候，葛青已经在哪里等他了，桌上放了些下酒的小菜和两坛酒，再无其他。

葛牛放慢脚步，故作架势走到桌前，学着书上所说，一掌一拳作揖。

“二骡子少侠，一别多年，江湖可好？”

书生忍着笑意，也起身回礼。

“牛犊子兄弟，江湖甚好，别来无恙。”

之后两人相视皆哈哈大笑。

这时传来酒铺老板杨掌柜不合时宜的打岔。

上次待半个月三两酒钱便是还了，这次又准备欠多少才肯走？

两人便立马坐下，不敢接话。

老掌柜也不愿意跟年轻人纠缠，只是想着你这次便是在店门口打滚，把你这身看起来不俗的打扮给滚得满身是泥，老子也不让你赊至三两酒钱那么多。上次可是害自己被媳妇骂了几个月，又是哄又是骗才把事情带过去。

只是你要不欠三两银子那么多，二两倒是无妨。就是别太久，咱们村的年轻人，出去闯江湖也好，闯天下也罢，都得记得回来还钱。

葛牛和葛青两人坐下，便开始谈天说地。葛青跟老师说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所学，跟葛牛则说些年在外面经历的“江湖事”。葛牛听得心驰神往，好似瞬间自己就是那江湖上不显山露水的背刀客，专斩那有名恶人，专平那不平之事。兴之所其两人对饮一杯。

葛青则说了许多这些年小镇发生的事情，小时候被我们骂鼻涕虫的葛蛋当了邻村徐家的上门女婿。

葛牛还说自己把自家的围墙又砌高了三层，最怕那些熊孩子到处翻墙，说是顽皮打闹，说不准就是想看谁家妇人洗澡呢，我们那会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葛牛可不兴吃这个亏。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又走了一杯。

小时候葛牛是村里出名的孩子王，带着全村的小孩子上山下河，偷菜翻墙。那在十余里之外的其他村都是恶名远播。葛青从小就比较文弱，有一次收了一文钱帮着那时候还没开酒铺的杨掌柜家放羊，碰到隔壁村赵家的几个小家伙就挨了顿揍。结果回去的路上碰见了葛牛，知晓原委的葛牛二话不说带着村里的孩子就去找场子。结果把人赵家的孩子打了亲娘都不认识，还抢了人家一只羊回来。等赵家大人带着孩子来村里讨还公道，那次全村人空前团结，一致对外。最后连葛青和葛牛的老师，也就是老秀才都出面帮着说话，并且一口否认拿了对方的牛。

老秀才作为几个村里都少有的教书老师，在方圆百里还是颇具威望的。一出面就把事情压了下去。

那天晚上，全村人晚上没事的都围在一起吃烤全羊，后来不够吃，又忽悠喝醉的杨掌柜把家里的一头羊给宰了吃，事后听说杨掌柜在家三天没出门，之后答应妻子再不喝酒。

而葛牛和葛青两个人，葛牛被揍得鼻青眼肿，屁股开花，在床上趴着睡了一晚，葛青则在老师家前厅跪到半夜。不过当时尚且硬朗的老秀才也没忘记给葛青一个鼻青眼肿。那是葛青小时候有数的一次挨揍。

第二天两人见面，看到对方的样子，又哈哈大笑。至此就成了好朋友。葛青天天跟着葛牛后面耀武扬威，被人欺负了总有葛牛出头。东窗事发也总是葛牛先顶上。

葛牛说这叫侠气，你不懂，书上的武林高手都是为了一个侠字，两肋插刀。上刑场而腿不怵，头落地而眼不眨。

后来大家慢慢长大了，就帮着家里倒持庄稼，也做做小生意，再看年纪到了，就被安排跟同村的一户李家女子结婚。对这个老婆，葛牛倒是满意。

不过结婚的时候葛青没在，那会他已经开始“负笈游学”

临行前答应葛牛，一定帮他看看外面的江湖，是不是跟书上说的一样，如果遇到那种两肋插上刀子的侠客，一定带来咱们村，跟咱们拜把子。

葛牛接着说

村南溪口边上的陈奶奶的儿子从镇上回来，带着挣了的钱就没走，准备陪着老人颐养天年。要不说咱们村的男人最孝顺。陈奶奶现在就每天想着跟谁家女儿提亲。只是每次路过晓翠家门口的时候就不会进去，还会念叨你的名字…………

说到这葛牛觉得失言，就停了下来。葛青也默然。

还没去看她？

“嗯，先去了老师家，就过来了。”

这算个怎么回事？她肯定都知道你回来了。

“我不敢”

难怪人家翠说你是怂包呢，你是怕她老娘拿刀架你？

“倒不全是。”

葛青想了想。

“不然，我现在去看看？”

第三杯酒喝完，留下葛牛和赊账二字，葛青就往着村西边晓翠家走去，来来往往看到葛青的人大多会打招呼，看到他略带酒气，又朝着西边走去，都知道他要去找谁，都出言调侃。

“晓翠都等你这么久了，你娶不娶啊”

“是不是她老娘要嫁妆要得太贵了？你不娶我可娶了”

也有妇人调侃

“我孩子都断奶了，你家晓翠怕还是黄花闺女吧。”

离开了街道葛青越走越快，只是快到的时候，脚步又越来越慢。一边走，一边嘴里不停的念叨：

“酒壮怂人胆啊，酒壮怂人胆啊，酒壮怂人胆啊……”

书上说了些情话

晓翠是跟葛青葛牛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葛青被欺负，葛牛会出头，葛牛不在的时候，就是晓翠帮着出头。甭管对方是男孩还是女孩，晓翠从不多说，抡起袖子就会去帮忙找场子。每次完了都会一边给葛青擦自己从家里偷出来的药，一边骂他怂蛋。

有一次跟邻村打架打输了，晓翠被一个没轻重的小孩用石头砸破了头，葛青也是鼻青脸肿。晓翠给自己擦完药，又去帮葛青擦。

那天，从来不哭的葛青，在晓翠给他擦药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晓翠一边骂他怂包一边问他干嘛哭。

他说老人们都说头破头发会长不出来，晓翠你以后是不是就是光头了？

那天葛青又被揍了一顿，不止是因为这句话。

而是后来葛青还说，就算是光头，我也是不会嫌弃你的。

葛青来到晓翠家门前已经入夜，可以看到里面有烛火，晓翠的房间在二楼，那里也有烛火。半晌窗前烛光闪烁，出现一个少女的剪影。

好美。葛青心想。

但葛青再也迈不动脚，就这么抬着头站在门口。一直到了半夜，直到窗前的烛火熄灭。

“已是半夜，不可再贸然拜访，老师说君子当恪守礼仪，明天再来。”

葛青这样想着，然后就准备转身离去。

忽然他听到咯吱一声，二楼的窗沿微微打开。

停下脚步，酒味散尽的葛青，面红耳赤。

小时候对于打架，葛青是真的不在行。可是对于翻晓翠家的二楼，葛青是最在行的。

踩着一楼的房檐。二楼窗前，葛青慢慢的贴在墙上，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因为他直到那个女子离自己很近，很近。他只敢贴在那里，不知所措。

窗户的口子对着下方，忽然飘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支被人拖住悬在半空的毛笔，葛青赶紧拿过来。

撑纸，提笔一气呵成，再没其他动作。

他不知道该写什么，或者说，该说什么。

等了半晌，窗内那人似乎生气，床沿微动，似要关窗。

葛青大急，忙写了一句“你还好吗”连纸带笔一起投了进去。

一会，又是一张白纸一支笔从窗口出。

葛青这次稍作由于又写。

“我想见你，可以吗？”投窗而入。

于是再出白纸，笔。

葛青又写下“我想见你，可以吗？”再投

如此往复五次。

葛青竟慢慢有些生气，后来越想越气。

便写下“张大壮”三字投窗。

而这次隔了半晌，这张纸和笔原原本本被从窗户"丢”出。只是纸张上“壮”字的上边，被人用笔捅了一个洞。

葛青看着纸，半晌无言。

然后他直接跳下一楼，撸起袖子，对着窗前喊道：

“张晓翠，你出来，你家男人回来了。”

里面似乎是一声惊呼，然后是手忙脚乱的声音，接着安静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葛青又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遍：

“张晓翠，你出来，你家男人回来了。”

说完之后没等二楼有动静，隔壁一户人家房内传来妇人的吼声：

葛青你个屁孩子有完没完， 这么晚了，有本事你就上人家里去把事办了。大半夜吵老娘睡觉，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没等葛青有所反应，晓翠家一楼也传来妇人的声音：

你他娘的才生儿子没屁眼，我家女儿要跟了这二骡子，你这是指着我老张家的鼻子骂？我说刘嫂嫂睡这么早，你家男人怕是不行吧…………

葛青心想，完了。

果然两户人就隔着窗户吵了起来，平时这些妇人出入市井，荤话脏话一点不输老爷们儿，这会可好，连带周围几家人都参与了进来。

忽然二楼烛光又起，然后有位匆忙着装的女子轻车熟路的就从窗户翻了出来。

窗下的葛青抬头，看着这道身影，然后痴了。

村的西边远一点的地方，很久以前就有一株粗壮的大树。一个书生和一个少女并排坐在，少女先爬上去，再费劲把书生也拉了上去，每次都是这样。

女孩看着天空，书生看着女孩。

然后女孩眼角余光瞥过来，书生就转过去，不敢再看了。

这时候女孩再理直气壮的看着他，女孩觉得这样自己就不会觉得害羞了。

女孩还觉得，怂蛋真好看。

你刚才是不是生我气了？

少年抬头看着天空，两只脚再枝丫上晃悠，没呢。

少年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心虚，立马转移话题。

我给你从楚都带了脂粉，听说很多皇宫里面的娘娘都是用这种，可贵了，说着就从袖囊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直到这时，两人才真正相视对方。

虽然每次葛青都给自己带礼物，但少女眼睛里还是掩不住的惊喜与开心，然后又故作生气。

沉声道：你是嫌我没抹脂粉不好看了？

少年只觉得自己当年在齐国都城被重兵围困，也没有如此紧张。

“都好看，一直都很好看。”

少女仍是不可罢休

那我什么时候是你家女人了？

“一直都是”

这次少年很有底气。

然后少女就好像以前一样，慢慢的靠在少年看似瘦弱却很结实的肩膀上，一起看着星星。

“如果你还要离开，下次准备带什么礼物给我？我爹娘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们虽然也很喜欢你，只是……”

张了张嘴，少年发现，这话自己没法接。

“这次，不走了好不好？”

良久。

“嗯。”

如果你这次敢骗我…………

少女手慢慢捏住葛青的腰间。一边拧一边声音越来越小。

那我就只能等你下次回来再骗我了。

两人靠得更紧，少年觉得满天繁星下，身旁满是委屈。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少年很识趣的转移话题。

《东厢雪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像牛哥喜欢看那些打打杀杀的，每次去镇上专门买那些骗人的江湖轶事录什么的。

那你看的书上，都是男欢女爱吧。

嗯，不过书上漂亮的女人都是配很厉害的大侠的。

咳咳，书都是读书人写得嘛。

“书上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手指又用力的拧在腰间。

书上有没有说万事尽出汝书生？

“书上只说了，负心最是读书人”

手指继续拧在葛青的腰间。

晓翠，咱可不能带老师一起骂啊。

兴许天凉，少女的身子越贴越紧，少年的脸颊越来越红。

书上还说。

少女停顿了一会，手指终于是轻轻的抱住了少年。用最小的声音说道：

“有情人终成眷属”

书生有剑

一直到天亮，葛青才陪着睡眼朦胧的晓翠回了家。晓翠回房之后葛青还挨了晓翠她妈一顿白眼，说着怎么也要他给晓翠一个交代。

好不容易顺着她妈的意思答应一定尽快娶晓翠让她抱上孙子，才算作罢，逃跑似的回了老师家里，趁着老师去学孰教孩子，跟师娘打完招呼就去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葛村西边五十里地左右，有一伙在这里扎根半个月，逃兵组成的流寇。他们杀人如麻，在一个地方截杀商队，之后再洗劫周围的村子，然后再离去，经常在各国边境作案，残忍凶恶，却各个身手不凡，训练有素。人数四十人左右。

昨天夜里，放哨的流寇远远看见有人靠近自己的营地，虽然很远，但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还是通过自己的经验提前发现了对方。见对方只有几人，便起了歹意，叫醒了一部分熟睡的兄弟们，做好准备。当发现来人中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更是激起了流寇们的匪性。

这天夜里，这里喊杀震天，有一个手持开山刀的男子大杀四方，有一个手持长剑，身背长剑的男子，剑剑封喉。有一个手无寸铁却神力盖世的男子如赤手屠夫，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手持匕首，最是心狠手辣。

一个时辰后，山上除了四人之外，再无活口。直到半个月后有人路过这里，才发现遍地腐烂的尸体。

第二天，葛村唯一一间客栈，住进了四个奇怪的客人。

这一天，小村外蹄声震震，一队楚国军队拥着一辆马车驶入小镇做行军修整。将唯一一间客栈住得人满为患，多余的住不下的将士一部分安排在村外扎营，另一部分在城内轮换休整。

杨家酒铺今天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一个女子和几个士兵，这在小镇可不常见，杨老头只得赶紧低头招待，连女子那张国色天香的脸，都不敢去看，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招来杀生之祸。

虽然小镇不受战火，可这乱世人命如草芥，活了大半辈子的杨老头，可是看得很透。

而这支军队要护送的人，就是这个女子。

葛青也一如往常从老师家中出门，偶尔去学孰看看，也会去找晓翠或者庄稼地里的葛牛。今天才出门路过杨氏酒铺，就看见了一列楚国精悍的刀斧步兵。稍作犹豫，还是自然而然的往街头走去。

而那名为上官鸾的大族女子，在书生出现的时刻便注意到了他，并且脸上的表情慢慢由震惊变为惊惧。

“见鬼了！”

一直到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笑眯眯的走到自己面前，上官鸾始终是那一副表情。

这个在她生命里只出现过两次，也只说过两句话却烙印在自己脑子里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笑盈盈的走到自己面前这样打招呼。不由的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这个世界有燕国，楚国这样的强国，也有赵国这样羸弱的国家。不管在哪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都还有一个一直存在的世界，他们管那里叫江湖。

这座江湖里有豪气干云的侠客，有卑鄙无耻的小人。还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又无可奈何的组织，叫“一念”。

“他们专门让人离开这个世界”。也就是杀手组织。

无人知晓其跟脚，见过其中成员的人，九成九都死了。只知道这个“一念”由一个很神秘的高手组织起来。

“从杀一国之将而起家”姓葛，自号“无名”。

但偏偏上官鸾见过，好死不死，她见的还是这个神秘组织的掌舵人——葛无名。

那日楚国宰相家中，当朝权贵皆在，可以说除了皇帝，楚国所有的顶级权贵都汇聚一堂。正是为当朝宰相庆贺60大寿，一派欢愉景象。

作为亲王最宠爱的女儿，当朝上官郡主，自然也有幸参与。席间有人谈论起在江湖和庙堂上掀起波澜“一念”也是褒贬不一。而自幼喜好看江湖评书的长官鸾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觉得“一念”不过是一群武功不错的杀手，喜欢刺人项背，终日躲在暗处，犹如驱虫，又如鼠辈。我大楚国力强盛，人才济济，今日又是宰相大人大寿，我们何必谈这些小人物，扰了兴致。

话音刚落，前厅大门便被一股劲气冲开，六七来人皆以黑巾遮面，为首的人右手持剑，身着白衣，左手提着五六个包裹，里面是浑圆状物。

大厅里的人一片惊愕，只有老宰相坐在原地，稳如泰山。

“本来生意做好就完了，听说老宰相今日寿辰，刻意来凑个热闹。”

说着把布袋丢进厅内，6颗人头缓缓滚至厅前，大厅内顿时惊叫四起。齐国边军大将军“鲁修齐”，另外五个算是附赠给老宰相祝寿了。

一边说着，为首男子一边往厅内走去。

我叫葛无名，我的属下都叫我尊上。我也经常外出游玩，在大街上买包子的事，我也常干。你说，我这种鼠辈，见不见得太阳？

说完他已经走到了上官鸾的面前，而上官鸾自己，在人头滚入地面的那一刻，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如今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居然走在自己面前，说着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混账话”。她只觉得通体冰凉。

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下一刻，自己已经出现在大堂门口，亲王只顾着求为首男子手下留情，不要为难自己的女儿。

而那人却全然不顾，只是背对大厅。这个在小村里如春风拂柳的温润年轻人。一边摘下面具，一边对着眼前女子说出了第二句话。

“你吃屎吗？”

最后来人戴上黑巾只留下一句话，让亲王三天之内用三千两黄金买自己女儿的命。毕竟是千金小姐。

之后便扬长而去。

而上官鸾，成为了目前已知唯一见过一念尊上的还活着的人，这件事之后在楚国引起不小轰动。

“你好，上官小姐。”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第三句话。与他往常“天下第一、一念掌舵人、杀手”中的任何一个身份都不符合，如果他再问一句她吃不吃屎，她都会觉得合理一点。

上官鸾第一时间阻止了旁边士兵的动作。但书生面对面坐下之后的下一句话，让她如坠冰窟。

“街口那家铺子的酒不错，上官郡主可愿意请在下喝上一口？

完了！

葛无名、葛村，以她的聪明，这个时间这个点，再联系到这个人，她知道自己现在再装傻也没用。

沙场上讲究知己知彼，可是在庙堂特别是江湖上。有些跟脚，一辈子都不要去知道比较好。而眼前这个人，是她最不愿意去探究的。

街边小巷中一道杀意而起，紧接着是街口，只是在书生用折扇敲了两下桌边之后，慢慢消散。四人平时在客栈深居简出，偶尔在小镇出没却也很不习惯这种没有刀光剑影的生活，不过四人不会心生不满，更不会在这里胡来。一切都因为那个年轻人在进村之前跟他们说了一句话：“在这里，要讲道理了。”

葛青曾跟自己的老师说，自己在外面看了很多书上没有的道理，却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

自己这些年在外面，从不跟人讲道理。

于是葛青开门见山

“先聊聊，再看看你死与不死。”

战事将起，边村不宁

楚燕两国素来交好，前些日子燕国公主出使楚国，除了在皇宫里的一些公主娘娘们闲聊，在都城内一直都是上官鸾作为陪同游玩，所以最后皇帝特准上官鸾陪同楚国的明殊公主回国，顺便带上楚国的一些特产作为两个邦交的礼尚往来。

到燕国之后本来兴致阑珊的上官鸾整日待在皇宫就更是郁闷。后来好不容易才让燕国皇帝恩准公主带其出宫游玩一日。

这一游玩，便出了大事。

因为当日一个楚国探子用隐秘的标记和手法，给上官鸾送来了一封信。回到皇宫，确认四下无人，上官鸾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紧接着整个人便失魂落魄了起来。

天大的事！

信上所书，燕国边军大将孙志恒统军15万，常年驻守燕楚边关。信上说此人却已经被齐国策反，准备假传军令说楚国谋害明殊公主，意图与燕国开战，然后主动发起战事出其不意攻打楚国北塞襄城。然后以楚国挑衅为名奏报燕国朝廷，促成一笔糊涂账。之后等楚国反应过来，西面的齐国也会同时发难，到时候楚国疲于应付，就算无法彻底击败楚国，也能侵占其大量土地，削弱国力。

而如果不出意外，以现在楚军的边防，襄城三日之内便会被拿下，紧接着就算拂柳镇一代，葛村自然无可避免难逃战火。

我已经修书八百里加急送往都城禀报此事，路过此地稍作休整，明日便启程回京。

说完上官鸾端起茶水，一边喝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面前年轻人的反应。真怕对方突然暴起杀人，自己可就死的冤枉。

如果…………

见年轻人不说话，上官鸾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以郡主身份调动周边州郡部分兵力来…………来这里驻守。

哦，有用吗?

年轻人的声音冷冽的让人发寒。

良人当归

跟属下安排完一些事情，这个号称武林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有些头疼。

第一：上官鸾不能杀，起码在葛村方圆三百里之内，不能杀。不然以一国的情报能力，追根溯源，很快会查到葛村。

第二：如果上官鸾说的是真的，这件事就很棘手。因为进入军营杀一个边军将领，就算是他，也觉得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而在一个战备状态下的军营里杀一个将领，更是何其不易。

第三：如果上官鸾说的是假的，极有可能自己的身份和行踪已经暴露，这件事是针对自己的谋划和陷阱。自己一入军营便可能万劫不复。退一步说，就算不是假的，如果此时上官鸾通风报信，到时候摆自己一道，自己又将如何？

第四：无论真假，这个陷阱，自己都得去跳。

葛青！你出来。

沉思中的葛青如梦中惊坐起，一下就跑到门口，心思百转之后。

糟了！

去晓翠家吃饭的路上，葛青受到了拧腰肉等严刑拷打和责问。

“那姑娘是谁？官家女子？”

“哟，这都找上门来了，是准备拿刀驾着你去倒插门吧？”

“二骡子可以啊，在外面风流债这么多，王公贵族的女子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可怜我张晓翠还一直为你情根深种，结果却是这样的结果，哎……”

好说歹说，最后葛青是着实怕了张晓翠，把心一横，直接把她带刀上官鸾下榻的客栈，在楼下把上官鸾叫了出来。让上官鸾好生解释了一便，当然在葛青的示意下自己绝对不多打听也不多说的原则下进行。只说自己与葛公子是旧时，路过便来看了看。

至于葛青的名字，他相信上官鸾早已打听过了。

临走前，还遭受了葛青一顿白眼，这让上官鸾好生无辜。

在晓翠家门口，葛青单膝跪地状，双手抱拳。

“还请女侠饶命”

张晓翠手持木枝为剑，放在葛青脖子上。沉吟半晌，起身吧，本侠女恕你无罪了。

葛青这才起身，笑嘻嘻的跟着张晓翠回家吃饭。

张晓翠的父母是一户殷实人家，他们家晓翠母亲说了算。张罗了一桌子家常菜，倒也没有对葛青问长问短。一来全村都知道葛青是老夫子捡回来的，葛村人心地淳朴，从小爱叫着这个叫葛青的小孩子到各家吃饭，葛青在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了，大家对葛青都知根知底，葛青对这里的人们，也极其心存感激。

其实张晓翠的父母不是没想过，女儿毕竟都二十出头了，村里闲话没少说。不过一来本身夫妻俩不算迂腐，二来葛青这小子，老两口从小就觉得不错。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知道自己没法逼女儿去嫁给葛青之外的任何人。

所以叫葛青来吃饭就是，施压为主，唠嗑为辅。

跟未来老丈人就过三巡，葛青表示想跟自家闺女出去走走，老丈人没好气的摆摆手，一脸酒意，囫囵吞枣道：你要你就带走，别带回来。

“爹”

张晓翠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自己的爹。

谁之张母也是出声附和：

“你小子要真是条男子汉，今晚别带我女儿回来，别人闲话我不管，反正我女儿也喜欢你，只要来年能让我抱上孙子就成。”

最后张晓翠羞红了脸，拖着葛青就往村口的大树跑去。

“葛青，我警告你，不许乱想”

嗯，好。

“葛青，你是不是想白天那位姑娘了？”

没有。

“她好看，我好看？”

……

“葛青，你完了，你在傻笑什么？”

葛青忽然抱住张晓翠，在她耳边低声问：“我在想婶婶之前说的话，书上有没有写春宵一刻值千金？”

张晓翠满脸羞红，把头埋在葛青怀里呢喃道：

“小贼休得放肆。”

葛青只是一直这样抱着晓翠，似乎察觉道什么，晓翠也在葛青耳边轻声言语：

“书上说了，良人当归即好。”

张晓翠觉得，抱着自己的手，更紧了。

窗有白衣亦有红颜

这天，葛青早早吃完饭，与夫子聊了聊天。又去了庄稼地找葛牛，最后经过杨家酒铺又赊了两坛酒，去张晓翠家与未来老丈人喝了一坛。张母趁着葛青微醉，逼问当晚出去，明年自己能不能抱上孙子，得到信誓旦旦保证之后，张母喜笑颜开，而自己却结结实实挨了晓翠一脚，踹翻在地。后来晓翠搀扶着喝醉的葛青，跌跌撞撞的送回了老秀才家中。

深夜，有一袭白衣背负长剑出村，一如开始，身后四人相随。

第二天夜里，燕国东部军营受袭，袭击者二十余人，后陆续又有到二十余人至，皆为高手，屠杀精兵如刀劈纸屑。而军营方也早有准备，列阵，陷阱机关无数。统军大将孙志恒在军队后方俯视战场，运筹帷幄。

半个时辰后，军营尸体堆积如山，此刻死伤大半，苟延残喘，被陆续跟上的精兵重重包围，插翅难飞。

忽一白衣自北而来，手持三尺长剑，直指军阵后方孙志恒，大战又起。

第三日清晨，军营消息震惊燕国，再传至楚国。边军阵亡八百余人，伤一千三，其中重伤五百人。大名鼎鼎的江湖组织“一念”如自杀般疯狂袭击军营，全军覆灭无一人投降。燕国边军主将孙志恒身中三十一剑，剑剑要害，死在军营防守最严密的位置。

同一时间，在大楚官道，由拂柳镇回京的上官鸾突然轿中暴毙，当场死亡。

其实无论是那个人的身份也好，名字也好，出卖也罢。当她见过张晓翠之后，就一定是要死的了。

葛村，深夜的星空依然明亮。有白衣少年自远而来，脚步踉跄，有时摔倒了，躺一会，又会很用力的爬起来，再往前，再摔倒，再爬起来。

最后杀了孙志恒之后是那名喜好持剑的下属，斗胆请葛青借其一剑，双剑开路，护送葛青出营，然后自己一人双剑，便回身阻击，不求生路。

葛青上下身中数十刀，肩部还有一箭刺穿，他只是折断了箭头箭尾，不敢拔出。一身鲜血染红了白衣，谁也不知道他如何到的这里，流了多少血，身上很多地方的伤口根本凝固不住，稍有动作又会崩烈开来，再流血，于是这个人步步践血，走进熟悉的小村。

张晓翠最近都睡得很晚，因为葛青可能又走了。不过没关系，他总归要回来的。在被子里把头探出来静静望着窗外，张晓翠一想到那家伙从小就爱翻自己的窗户，就很生气，然后捂着嘴笑出了声。

忽然窗外有一些响动，晓翠急忙起身往窗前靠去，轻轻推开了一丝窗户，然后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味，一股不详的预兆让张晓翠呆滞当场。

窗外的葛青只能勉强斜靠在窗边，张晓翠能够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音。

一边喘一边想着，还没流干，我还是到了。

他感觉自己是不能活了。

于是背靠着窗口缓缓靠下，一边看着星星，一边任由眼角流出泪水。

每……每次哭，都是在你这里。。。

我是不是……很怂啊！

他的声音很微弱，里面的人没有出声，只是逐渐传来呜咽。

老师教我“修身治国平天下”，我很想学，但我负笈游学几千里，发现自己懂得越多，越是学不会这个平天下。于是我越来越不与人讲道理。

于是后来我就想，我就先与你齐家，之后若不平天下，就只要让咱们这个小村平下来就好。我没法与天下人讲道理，但只要做到与你和这个村子里讲道理，就很好。

说完这一串，少年又开始大喘。仍然有血从嘴里流出终于固定好自己的位置，似是觉得舒坦，长出了一口气，安静了好长一段，窗外少年气若游丝接着道：

“有情人终成眷属”书上怕是说得不对吧。

白衣年轻人的眼睛慢慢低垂，只是里面仍旧是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强提一口气，又以更微弱的声音说道：

“不过你说得对，良……良人……当……归。”

窗外的白衣少年始终仰头看着天空，缓缓闭眼的那一刻，他流干了血，泪水却仍是顺着脸颊淌落。

墙内有女子站立窗前涂抹着他生前带来的脂粉。

哭花了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