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常听村里老人说,走夜路听到有人叫名字千万别回头。
那年暑假,隔壁张叔半夜从镇上喝酒回来,一路总觉得有人拍他肩膀。
他记得老人的话,硬是梗着脖子走回家。
第二天早上,他老婆发现他脖子上挂着半截腐烂的断手,
而张叔还浑然不觉地笑着问:“你一直拍我干啥?”
我们那村子,窝在山坳坳里,天一黑,那墨汁似的浓夜就泼下来,把什么都吞得干干净净。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多,其中一条铁律,刻在每个娃娃的骨头上——走夜路,甭管身后是喊你名儿,还是拍你肩膀,千万别回头!
为啥?老人叼着旱烟杆,烟雾缭绕里,眼神浑浊又锐利:“人身上有三盏阳火,头顶一盏,两边肩膀各一盏。鬼祟东西近不了身。可你一回头,气息一喷,扭动带风,噗,一盏灯就灭了。灯灭多了,嘿嘿……” 那声意味深长的“嘿嘿”,比什么具体的描述都瘆人。
村西头的张老六,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当然,这事儿发生前,他还是个膀大腰圆,爱喝两口,嗓门洪亮的汉子。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热得邪性,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烦意乱。张老六去邻村喝喜酒,回来得晚了些。其实也不算太晚,搁城里,怕是夜生活才开始,但在我们那地界,晚上九、十点钟,路上就已经鬼影子都难见一个了。
那晚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捂得严实,只有边缘透出点惨白的光晕。土路两边是高高的玉米地,黑黢黢的,风一过,叶子“唰啦啦”响,像无数只手在暗地里摩挲。
张老六喝得有点高,脚下发飘,但脑子还剩几分清明。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给自己壮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
走着走着,他觉出不对劲了。
起初是后背的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像是沾了凉水。紧接着,总觉得脖子后头有细微的、凉飕飕的风,一下,又一下,吹得他起鸡皮疙瘩。
他停了哼唱,侧耳细听。除了风声和虫鸣,似乎……还有别的。
像是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沓,沓,沓,不紧不慢,就缀在他身后三五步远的地方。
张老六的酒醒了一半。他想起了老辈人的话,心里默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梗着脖子,加快了脚步。
那脚步声也跟着加快了,依旧保持着那个距离。
没过一会儿,他左边肩膀猛地一沉。
不是错觉。那感觉清晰无比,就像有人从后面,伸出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肩胛骨上。力道不大,但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寒,穿透薄薄的夏衣,直往肉里钻。

张老六浑身一僵,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手的形状,枯瘦,冰凉……他死死咬着牙,脖子像是上了夹板,硬邦邦地朝着前方,眼珠子都不敢往旁边斜一下。心里一个声音狂喊: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他几乎是拖着那条发软的腿,继续往前走。那手,就那么一直搭着,阴魂不散。
走了大概百来米,就在他感觉肩膀快要被那寒意冻僵的时候,右边肩膀又是猛地一沉!
又一只手搭了上来!
张老六差点没叫出声。他现在感觉更清晰了,那两只手,一左一右,按在他双肩上,像是……像是把他当成了轿子,或者是什么别的玩意儿。他甚至能感到一点点重量,压得他有点佝偻。
恐惧像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他不敢停,更不敢回头,只能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往前挪。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是老人们压低了声音讲过的各种山精鬼怪,是那些关于“拍花子”、“搭肩鬼”的恐怖传说。它们是不是就趴在自己背上?是不是正伸着脖子,把那张腐烂的脸凑到自己耳边?
这段平时走惯了的回家路,从未如此漫长。汗水混着寒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只觉得背上的东西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冰冷的触感几乎要把他肩膀冻穿。
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看到了自家窗户透出的那点微弱的煤油灯光。张老六几乎是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踉踉跄跄地扑到院门口,也顾不上那两只“手”了,用肩膀撞开虚掩的木门,冲了进去。

他老婆王翠花正在灶房收拾,听见响动探出头,看他脸色煞白,浑身汗湿,像个水里捞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你这是咋了?撞鬼了?”
张老六瘫坐在门槛上,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没……没事,走猛了。” 他终究没敢把路上的事说出来,怕吓着老婆,也怕……触犯了什么忌讳。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肩膀,那沉重的、冰冷的触感,好像……消失了?是因为到家了,阳气压过了阴气?他不敢深想,只觉得浑身脱力,由着王翠花把他扶进屋里,胡乱擦了把脸,倒头就睡。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沉睡,或者说,是昏厥。
第二天,日上三竿,张老六才被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醒。宿醉的头痛和昨晚的惊惧交织,让他昏昏沉沉。他坐起身,觉得脖子还是有点僵硬,活动了一下,没什么异常。
王翠花端着一碗热粥进来,看他醒了,把碗往桌上一顿,数落道:“让你少喝点,非不听!瞧你那德行,半夜回来跟个鬼似的……”
张老六陪着笑,伸手去端碗。就在这时,王翠花的眼神无意间扫过他脖子后面,动作猛地顿住了。她的脸色“唰”地变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他后颈。

“老……老六……你……你脖子上……那是啥?!”
张老六被她这反应弄得心里发毛,下意识伸手往脖子后面一摸。
入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触感。
湿滑,粘腻,带着一种腐败的韧性。像是……泡烂了的皮革。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用力一扯!
那东西被他扯了下来,拿到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是一只……手。
一只齐腕断掉的、高度腐烂的人手!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粘液和霉斑,指甲又长又黑,微微弯曲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尸臭和某种腥臊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张老六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截断手,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事物。
而王翠花,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啊——!”
尖叫声中,张老六像是才回过神,他猛地抬头,看向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婆,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慢慢浮现出一种怪异至极的、带着几分茫然和……一丝被骚扰的不耐烦的表情。
他晃了晃手里那截腐烂的断手,眉头皱着,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委屈和埋怨,开口问道:
“翠花……你这一大早的,老拍我肩膀干啥?”
王翠花的尖叫,戛然而止。
她瘫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男人,看着他脖子上那圈清晰的、发青的指印,看着他手里那截不属于阳间的东西,再对上他那双空洞又带着点责怪的眼睛。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把她每一寸血肉都冻僵了。
院子里,阳光正好,鸡在啄食,狗在打盹。
可屋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浓烈的腐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