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唐】刘叉·《偶书》
01.
我踉踉跄跄的往前跑,感觉身后追赶的人越来越多,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我目之所及,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地面软塌塌的,似乎随时都可以把我吞噬……
“哈。哈。哈……呼哧……呼哧......。”
空空的屋子里,回荡着我的浓重喘息声。这是我第几次从梦中惊醒了?我僵直的从床榻上坐起,意识有些模糊,身体不受控制的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我感觉冷汗瞬间起了一身,薄薄的单衣几乎都被浸透了,紧紧的黏在身上。
我用手撩起头发,冰凉的手指在太阳穴摩挲。我似乎能闻到梦里,空气里的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也能听到众人的尖叫声。甚至,连他们那天惊恐的表情,我都历历在目。目之所及,那我钟爱的上古以降,锋利如新的刀,静静的躺在在血泊中,在我的注视下,泛着妖冶的光。
那天在客栈,我为了救下一个被地痞纠缠的姚姓秀才,拔剑伤了一个人,由于我出手过重,间接杀了他。
几日后,城里到处都粘贴着我的通缉令。
呵。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初离开故乡时,我曾暗自发誓: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收刀入鞘,即浪迹天涯。但实际上,直到第一次出手,我除了一腔热血,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滋味,真不好受。于是我故意在自己奔走的一路留下线索,废了好大的心思,我终于被官府抓住了。
本以为接下来等待我的,是无尽的牢狱生涯,但也许是上天眷顾,那年我正好赶上了大赦。再加上,我杀的那个人原本就为祸乡里多年,那个被我救下的秀才号召周边的商户联名上书,说我的所作所为是为民除害。甚至,连衙役都偷偷告诉我,只要象征性的罚些钱财,我这件事就可以了结了。话是这么说,但这些钱财对我来说,也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也许我的窘迫太显而易见,姚秀才委婉的告诉我,他现在投师在城里久负盛名的韩老先生,在那里碰碰运气,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韩老夫子的。
02.
彼时,韩老夫子正在衙门附近的学堂里,给一众秀才们讲书。
起初,我觉得他和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夫子没什么两样。但不知为什么,我倚在门外听了几日,觉得他和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不同,是个才华横溢又通情达理的人。在姚秀才的安排下,我偷偷把自己的诗作混进那些他们的随堂诗文里,一起交给韩老夫子。
如此持续几天后,抱着几分侥幸,我在后巷冒昧的拦住了下课的韩老夫子,把写诗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虽然有些吃惊,但是面对蓬头垢面的我,没有丝毫的嫌弃。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会儿,沉默半晌,幽幽道:“ 《冰柱》、《雪车》这两首诗,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嗯?难道一开始我就被他发现了?我只得尴尬笑了两声,不安的搓了搓手。哪知道,韩老夫子赞许的看了我一眼道:“好一个‘我愿天子回造化,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你可知道你写的这些意味着什么?”
“我认为,只要当今圣上能重用贤士,必能消弭灾祸,天下太平。”我知道当街议论国事,若被有心人上报朝廷,是足以被株连九族的大罪,但是,这是第一次有人赏识我的作品,我很开心。
“你叫什么名字?何许人也?可愿做我的弟子?”韩老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眼中似乎有光闪过。
“我叫刘叉,这个名字是我大哥和嫂嫂给起的。我若能做夫子的弟子自然甚好,只是……”我简明扼要的介绍了自己的窘境,接着厚着脸皮问他,“敢问夫子,能否看在我“行侠仗义”的份上,帮我渡过此遭难关?”
韩老夫子复杂的表情,我想我永世都会记得。
但不管怎样,他终究替我付了罚金,仅凭一己之力,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从此我一直跟随着他四处游学,韩公子从未嫌弃我举止粗俗,他曾告诉我他远大的志向,他说他愿献身朝廷;他不仅教我品读诗文,更教我在这世间的为人处世之道……他待我,就和老家的兄长一般好。
03.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韩老夫子对我而言,都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但是他的诗文风格太过于古旧,已经到了影响他仕途的地步。我实在不懂,关于为何这一点,他身边的人从不告诉他。
为此我曾和韩老夫子说过很多次,好几回都差点发展为争吵。但他总是以“无伤大雅”就把我打发走了。
有一天,他主动说有要事找我商议,让我去他的书房等他。我无意中瞄到了他的书桌上那厚厚的一沓,刚刚贴上记号,还未发出的作品。
尽管我的才学比不上韩老夫子,但这些文字的格式,我一眼就认出来,都是墓志铭,而且这些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呵。这些作品,韩老夫子倒是采纳了我的建议,他几乎堆上了所有华丽的辞藻,行文流畅,一点也不古旧。
在这些“特殊的作品”里,平庸怯弱的人,被他塑造成落魄的英雄;因为赌博而败光家产的人,被他写成不惜一切代价,敢于冒险的先锋;一事无成的人,被他形容为怀才不遇的天才……诸如此类的墓志铭,极尽巴结献媚。然而,韩老夫子居然写了厚厚的一摞。
而为此,他所收的酬金,是当初我所欠罚金的十倍不止。
呵,文字再传神,也不过一张纸情分,还比不上一出纸醉金迷的闹剧。
我感觉自己的头,快要裂开一般,心里有个不知名东西,瞬间四分五裂。我推推刀鞘,默默的想,也许这是韩老夫子想告诉我,我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呵。不过这些不光彩的钱,为何不给我做路费呢?几乎任何没有犹豫,我抓起桌上散乱的银子,推开书房的门便走。
“刘大侠?你和韩师傅说的一样,终-究-是-要-离-开-吗?”门外,姚秀才直勾勾的看着我,一脸的落寞,一字一顿的问道。“你要去哪里呢?”
对啊。以后去哪里呢?
我想了说道:“你曾说齐鲁有姑娘,策马似脱缰。虽十指不沾杨春水,却能将那大刀抗。也许……她们会洗手做羹汤,为我指明方向。”
说罢,我解下腰间的配剑郑重的放到姚秀才手里道:“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姚秀才一愣,看的出,他努力的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他扯开嘴角,笑了笑道:“这是你赠我首诗吗,那说到底,还是我为你指明了路。”
呵。我自嘲的笑了,也许是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