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村是一个小村子,村口一条小河拦着村子流过,用土石潦草垫了二人宽一人高的小土坡通向柏油马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延伸进村,家家户户是黛瓦白墙的小平房,还有用红粗砖砌的鸡舍和猪栏。
有的家庭几世同堂,几间屋子围成一个圈,缺口处种一棵野树,几年长成一个地标;有的人家单过,用万年青围成齐成人小腿上部五六厘米的小树丛,河底抬两块青石,门前一放,任他雨时苔草,秋飘落叶,也得几分野趣。
圆村这一带民风也算淳朴,二流子也有几个,多躲着就是,偷鸡摸狗倒是常有,扯开嗓子村头村尾骂一遭,又有什么法子。夏日多急雨,邻里邻居的,话没搭过去,衣被作物齐整整收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油盐酱醋,腊肉小菜,桌椅板凳,无有不可借的;村头村尾再忙,也会各家出个人去吃席,再不济,礼总是要到,小心翼翼地从大红门联上撕下一条献情。本家的妇人来烧火做饭,或有贪嘴的小孩子向灶间探头探脑,便有心软的妇人捡一两筷菜塞他嘴里,打发他走了。
圆村的女人最不得闲,男人不在身边,堂前地下,老人孩子,人情往来,哪一样不尽到,吃饭都要念叨几声。
公鸡一声鸣叫破开九月凉凉的荒寂,鸡叫第一声,阿娘就该醒了,鸡叫第一遍,娘撤了门栓,大黄狗撒欢,甩甩脑袋挤在娘前脚出门。
绾头发,暗红格子的围裙从颈围到跛楞盖,堂前屋后扫一遍。圆石盖铛地拉开,黑绳带着白塑料桶上下一动,开鸡笼,扑扑棱棱一地鸡毛,黛青天色下升一缕湿烟。有时娘也会赶早做地里的活,再踏着青草露香,裹一脚烂泥回来。
鸡多练个三五遍后,叶子被一双粗糙温暖的大手拽起,小东西嗯哼了两声,像个小奶猫,扭着身子下床,穿反了两只小红布鞋。叶子仍是稚嫩的,的确,五六岁的女娃娃,在娘眼里就是早晨结的青豆角里水汪汪的一颗豆,惹人疼得紧。
叶子任娘给她套上月白底红梅花的小衫、黑裤子,迷迷瞪瞪去厨房右前的井上洗漱,耳边是鹧鸪钝钝大大地叫,麻雀,灰鹊细细小小地叫。叶子去后门口端个小板凳,就着雪里蕻,一碗白粥刚下肚,选四爷的车突突突地来了。
袁四爷的头上光光的,脸像一个鹅蛋,肤色暗黄,厚厚的褶子藏进眼睛,长着一双农民的手,却很有些电视上老学究的意思。谁也不知道四爷从哪得来的这车,勉勉强强包着蓝色的漆,门上拉着一道蒙着厚垢的帘。这车摇摇晃晃地从圆村前的方村驶来,又摇摇晃晃地随着一声声吆喝停下,再摇摇晃晃地驶去木石镇。
娘抱着叶子上车,牛粪、泥土混着灰尘的气息短暂地暴露在微暖阳光里,说笑声有一瞬凝固。车里靠着边摆了两条乌木长凳,有一只凳腿与凳面相接处绑一条前几天挂在树上的红色横幅,长长的带子拖下。车深处周太太身旁坐着个穿水红衫的女子,两人在一起,两人旁边还坐着几个利落的婶子,都低低说着什么;娘对面坐着桂姨,膝上放着纸箱,这叶子知道,要去捉些鸡仔好过年,她只木木地坐着,两边空出一片漆黑;娘旁边坐着村尾宋姓老夫妻俩,带着大大的竹篮,一码码齐整整放着白菜,韭菜,老太怀里的红布兜放置着鸡蛋,一只枯瘦的长满斑点的手抓着凳腿。在多些,叶子就不认识了。娘一坐下去,就带着笑跟老太太扯上了话,"看孙子去啊,大娘。"
“是啊,那小子胖呼儿的,”宋老太笑着,豁开嘴,黑漆漆无一颗牙,整张脸皱在一起,像菩萨像前放久的苹果,"可就是长不高,比你家小子大一岁,还没你家的高。你家小子跟着他奶走亲戚也快回来了吧。"
“就这两天。”三十来岁的妇人,眼角化出两道纹路,“我带囡囡去报名,上幼儿园。"
“小女儿家家,……现在上幼儿园可贵。"宋老太说着,顺着车子颠簸,用手把菜往回够了够。“我家的大姑娘,"她向对面努努嘴,“…家的两个丫头,到了年级直接送去小学,没见哪个去上幼儿园这劳什子不顶用的。”
“贵是贵了点,但马上要秋收了,她也大了,弯个腰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跑哪里野,他奶年级大了,顶多看着小子。再说,我盼着她学好呢。”娘笑了笑,摸摸叶子的头,不说话了。
叶子只趴在娘怀里,看着,听着,小脑袋一下一下往娘怀里栽。
车子不多时就到了木石镇,娘在镇口下了车,放下叶子,给她整整头发,正正衣服,牵着她走进临街的一个院子。院子被着了蓝漆的栏杆围着,那蓝真蓝,瓦蓝瓦蓝的,近乎和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
叶子上学了,校车每天早晚接送。这天叶子回家,正逢周老太和佳娘端着饭碗来叶子家后门斜对面家闹门子,锈红的铁门大敞,几只小板凳四脚朝天,佳娘站着,黑黄脸染红,一口白牙张张合合,也听不清在说个什么,声音倒扯的震天响,周老太筷子连敲在白底蓝纹的瓷碗上,噔噔响,浑身的肉也随着筷子的起落抖动,干瘪的嘴蠕动着,唾沫在嘴角风干,有些粘在皱尖尖的下巴,白白的几个小点,只撂下一句,“可惜了,三分地的稻啊!”扭身就走。
这是佳佳放的牛吃别家的地粮食了,每年必要出几回的戏目。周老太退出那扇锈红的大门,一把拉着门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年轻媳妇,缓了语气,声音确大,“德保家的,你有福,进门不到两年就添个小子,我们村就数你家的最小,长得也好。我想要一些小衣服,给小二子结婚压床。"那媳妇面白的圆脸也红了,只露出乌黑油亮的发髻,静默地随着周老太转回家。锈红大门前围着的人端着饭碗三三五五地议论着,有声音传来,"这女人生了三个女儿,是要袁老三绝后啊!"人群散了,去别的地方闹门子了。娘叹气,叶子不知道娘为什么不高兴,跑过去牵着娘回家。
叶子转头,院子不大,显得空旷,只有那个女人高挑瘦削的身形掩盖在深深的暮色里,唯两个金耳环孤零零地垂在脸两边,闪着冷光。
叶子吃完饭,照例是要给太奶奶送饭。太奶奶的屋子和叶子家建在一起,屋外堆着一摞摞干柴禾。叶子踮起脚,用一只手扣扣乌黑铁环,门咿呀呀地开了一条宽缝,一只乌黑干瘪的手从缝里伸出夺过碗。叶子坐在门边的台阶上,托着腮,呆呆地看月亮。远处知更鸟应应和和地叫。
娘在瓜地里安静地生了叶子,惊动了正赶回家的小婶婶,小婶婶看着在瓜地伸着小手小脚的女娃娃,脱下外衫包住她,又喊几个婶子搀扶着娘回家。回了家,给叶子过水,包小被时才发现娃娃脚上挂着一片瓜叶,谁也不知道这叶子是怎样出现或留在叶子的小脚丫。
叶子爹在门外转了几圈,闷了一头汗,一屁股坐在大桃树下抽烟,再要摸口袋,空落落的,猛地站起身,一阵头晕。抬头看看天,青蓝蓝,看看树,一树的果粉嫩嫩,一只灰喜鹊在枝头停了又掠走,忽觉得心里松快了,大步走进房,说:"是个女娃娃,就叫叶子吧。好听!"叶子就这样成为了叶子。娘生叶子,月子是太奶做的。为这,娘说得念太奶一辈子好。
太奶本是极精神的,春天挖篮野菜凉拌造粥,夏天攥把槐花做饭包包子,秋天更绝,玉米豆子地芋,南瓜面疙瘩汤,冬天储存一地窖的地瓜,偎在炉子旁脉脉融了寒。但自叶子记事,太奶终年蓝衣灰裤黑色布鞋,戴着暗紫毛线帽,锁在屋子里,静默地腐朽。人们说,她得了病。叶子是不怕太奶的,她总会想起这个小老太太曾用红粗布把她缠在背上,站在及膝的草地,一面嗯嗯啊啊唱着眠曲,一面捡着柴禾。
彼时,太阳绕过树,丢下光斑,满眼春光动人。
叶子上学了,但那又怎么样呢?仍旧和圆村其他人一样普普通通过日子,圆村也和许多年一样安安静静地窝在小山,驮着所有人在生活的大河上平缓地流,不愿让人觉得安宁的大概只有老天了。
雨一天接一天,大、小、长、短,总归是没有停过,一辆老面包车接送叶子,叶子透过灰黑的窗,看到池塘一天天涨着青色,老病梅结了一树的果,渐渐填上鲜黄。
叶子放假结束的前一天,大雨霹雳吧啦下了个一天一夜,大雨是庄稼人的假期。娘仍是鸡叫头一遍起,顺手把叶子也推醒。"娘,嗯~~,"叶子拖着音撒娇,“还早呢。”
"叶子,雨下得大,村口大桥怕被淹了,车子进来难啊!"娘推着叶子下床,"我把你送到村口再说吧。"
叶子拿好小书包,娘已经穿好雨披雨靴,叶子钻进去,抱住娘的颈窝。娘就这样踩着一地烂黄的泥抱着叶子向村口走去,雨啪啪打到娘的雨披,漾出一朵水花,四处溅落或由风带着扫到娘脸上,偶尔滴落在叶子脸上,凉丝丝沁到心尖。
等娘到了村口,粗眼看去,那一截平时谁也不去管它的三五米的土路中间凹陷,积了一汪深水,黄混混的。叶子坂着手指头数着,七八个妇人俱和娘一般,或牵或抱着一二个孩子。
这时她还不晓得,这是一支军队,这个小村里但凡家里有出息的后辈,都是这队伍的一员。
娘跟着这支队伍向前走,叶子奇怪,这些婶娘平时挑一二百斤的担子走在只有叶子半个身子宽的田埂上,扛着一袋化肥踏进水稻田里,遇见熟人,侧侧身子,照样停下脚步聊天,谈笑声传到方村,哪怕下雨了呢,脚下加快,面上也不改色。可此刻,抱着一个孩子,一步步小心摸索,像是这水底下有刀尖,有烈火。
叶子搂着娘,娘的脖子水黏黏的,娘的头发湿漉漉的,娘的臂膀紧绷绷的,娘的声音喘吁吁的。校车还没有来,娘抱着叶子和婶娘们在柏油马路上等。校车来了,停在一排齐整的人影旁,一个不少。叶子被娘抱进了车,车载着叶子驶向木石镇。
圆村的雨还在下,一直在下,仍然会下,但或许打湿不了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