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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冷风穿过重重山林朝他们吹来。刘老汉弓着背脊紧了紧身上的大袄,又随手拾起一把枯枝,瞬间火苗窜得更高了一些,在风里摇曳地像刚从灰蒙蒙的天色里走出来得曼妙女郎。此时大雾未散,笼着他身体和四方。老年斑顺着他皮包骨一般的手背爬上面庞,他伸出手摸了摸粗粝的皮肤,又沿上捋了捋稀疏且花白的头发。
“老咯,老咯。”
“我都七三了,老大哥你也年轻不到哪儿去了。”
“昨晚你和我说你想喝上一口酒,我天还没亮就把咱藏在地下七八年的酒给挖出来了。”
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开始翻着滚,他捞出正热乎着的酒壶,也给旁边的老大哥满上了一些,刘老汉恍惚想起二人上回对饮的光景,一时走了神,这酒便斟得满,沿着碗壁给溢出来。他忙收了已经脱漆的银色酒壶,给凑近了闻,醇厚的清香钻入鼻尖,还带着股烈性。再酌上一小口,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舌尖、喉咙、食道下肚,一股暖流又从下沿着他的经络升起,然后舒展到四肢去。他满意地点点头,咂了咂嘴说,就是咱们好些年前在岭头打的那五步蛇,你说要泡酒,我说新鲜着去头煲汤正好。
“糟老头子,最后还是犟不过你。”
昔日的两人身体尚且强壮,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也常常倔着脾气,谁也不愿让谁半分。刘老汉扯起嘴角笑起来,摇了摇头,又忍不住咳了两声。呈淡黄色泽的蛇泡酒在隐约的天光里显得更加透明和干净,他又抿下一小口,接着向远处的空气哈出了一团白气。那不过是两个老人在那些沉闷日子里的相互消遣罢了,总归不会那么无聊,笨拙地将内心巨大的空缺这里填补一块,那里也填补上一块。
“这身子骨昨天还不利索,今天倒是精神。”他搬着身下的矮脚椅挪了挪,又靠近了老大哥一些,用只俩人听得见的耳语悄声说,你可别告诉我那婆娘。说罢,他拍了拍同他一般衰老的老大哥,抬头时看见前几年栽种的那两棵笔挺又苍翠的柏树摆动着它的身躯,老大哥是沉默着朝他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收回了手,又像是想着什么趣事,将着那碗碰了碰老大哥的碗,花白杂生的眉毛微微上挑,颤巍着继续说,这回过年啊,他们给我装了一个又长又方的机子,听说……听说在隔家几千公里外都能瞧见我在家里做了些什么咧!刘老汉歪了脑袋看着远处想,每天做些什么呢?那有啥好瞧的。早起喂鸡喂鸭,吃上一口简单的饭菜,空坐一个上午发呆,那些陈年往事像是竹筒里的豆子接连地蹦进来。再等等就到饭点啦,扒拉两口早晨的剩饭剩菜。下午就各处溜达溜达,菜地里看看,村头走走,村尾瞧瞧……他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混浊的眼窝本是早已干涸,此刻竟又流出两行泪来,从他高高凸起的颧骨上猝然淌下,刘老汉手中的碗掉落下去,白酒洒落了一地,蔓延开来又被脚下的土地收走。
“老大哥,没人啦……村子里没人啦。”他掩面抽泣起来,一边口齿不清地叫着。
此刻北面的风又起,吹走了林间大半弥漫的雾气,吹来了天边泛白的鱼肚皮,柏树上挂着的露珠密集般地抖落到他们的身上,老大哥嘲笑起他来,或许还带着对自己,和跟前这位小老弟的哀婉和怜悯。
“我们现在就被这时代啊甩得老远,跟也跟不不上。他们给我换了部什么大手机,可是那屏幕里头装着的都是别人的生活,也不得劲。要我说,要我说啊,别费那心,也花那钱。有个人,像咱哥俩一样喝喝酒,唠唠嗑就舒坦八九分了。”
刘老汉自顾地点点头,一手向下探去摸到了坚实的黄土地,再弓起身子,拾起了地上的碗往身上擦了擦。他喘着一口急气说,眼前的日子没剩多少了,他们电话没说两句又得跑去忙活。怨不得,怨不得他们。刘老汉甩甩手,困难地再斟满小半碗酒,颤颤巍巍想要送到嘴边,觉得费力又作罢,和那老大哥的碗搁在了一块。
“我挨不住困,老大哥。就借你这里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熄了跟前的小火堆,接着又掏出了大袄里藏着的帽子,严严实实地把头和耳朵给裹上。手伸出去摸索着身后高起的一拢土丘,挪了挪身下的矮脚椅,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上半身仰靠下去。
雾散了,雾散了,要到四月了。清明也将至,却觉冷风仍像三月一般料峭。刘老汉裹了裹身上的大袄,这是某个冬天老大哥说儿女又没能回来,给他添置了两件新衣服,咱哥俩一人一件。今日有云无雨,一只臭咕咕在林间啼叫。他将目光移回来,头给歪到一侧,看着那座他在外务工的儿女给他定做的花岗岩墓碑,纹路均衡,石质坚硬,从里泛出微微的红色。你瞧你死后也算风光,生前孤伶是不是可以不计较了。可若是能剜出记忆来,被塞满的全是寂寥和想念,堪堪流于表面的那些假性快乐全然不足以告慰。我知道,我知道,咱俩都一样。
鸡在打鸣,东方的天色已亮。它将万物都吞了进去,而这座从大雾四起里醒来的村庄又陷入到遥遥的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