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70年代。
那时候家里穷,跟父亲守着一亩三分田,每年秋收,年幼的我们兄弟三便充当起了“人力收割机”,我们跟在父亲的身后,光着脚丫,挥舞镰刀,穿梭在自家的田埂里。尽管父亲知道我们这几台“机器”是顶不了多大作用的,连担着一筐麦子的扁担都挑不起的稚嫩肩膀,又怎么能挑得起生活沉甸甸的担子?可是父亲的心里又是每年都盼着,盼着我们像这些农作物一样慢慢地长,终有长到成熟的一天。
乡下以种植甘蔗为生,等到八、九月秋植的甘蔗收上来了,父亲便把它们捆成一摞一摞的赶往十几里以外的城里去卖。种甘蔗的人家多了,又遇上食不果腹的年代,自然卖不了几个钱。父亲常常在灯火昏黄的时刻驱着他的推车回到村庄,田埂上没有路灯,可是父亲的步子要比白天还要快和稳。回到家里卸下车上的一捆捆甘蔗,母亲端着一碗稀薄的米粥出来,没有任何埋怨,只向父亲轻轻地道了一声:“赶紧趁热吃吧!”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中默默坐下,弓着那日渐消瘦的脊背,“哗啦啦”喝汤水的声音,似乎把那些夜里的叹息声都掩盖进了夜的更深处。
家里种甘蔗,我们兄弟三都快到了上学的年龄,却还没一个真正尝过甘蔗的滋味。因为家里的孩子多,要送去学校的第一笔开销——学费就成压在父亲心头的一块巨石,每日里都是沉甸甸的。眼见着我们的年龄都快足6、7岁了,父亲赶去城里卖甘蔗的时间比以往要更早,捆的甘蔗也越来越多了。母亲在家时,自己也从来舍不得削一根甘蔗吃,按母亲的话来说:“甘蔗吃不饱,多卖一根就能多挣一份钱,能买点小米,能多供娃们上学。”我们兄弟三尤听信母亲的话,甘蔗不顶饱,也不馋嘴。我们的内心个个渴望着与同村相对富裕一点的小伙伴那样,背着书包走进学堂,光是听他们讲述学校里那些闻所未闻的“奇闻异事”就把我们羡慕的直睁大双眼了,所以,我们总是老老实实地陪着父亲,从春夏秋冬,一根根地种甘蔗,一根根地收甘蔗。对我们而言,这一根根的甘蔗,一段段连接起的,是我们走出去的那条路啊。
父亲囊中的那只布袋渐渐鼓了些许。这年的秋天来得似乎有些早,田里一亩亩的甘蔗长得比以往还要有劲头,还要有生机。父亲光着脚站在田埂上,笑吟吟地说了一声:“今年的甘蔗比以往还要甜哪!”。
这天夜里从城中卖甘蔗赶回来的父亲把我们三都叫到了桌前,昏黄的煤油灯一闪一闪,隐约照出父亲额头那几条深刻的皱纹。望着父亲凝重的神情,我们兄弟三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屏息凝神,背着手乖乖站在父亲跟前。我们等待着接下来父亲对一个重大决定的宣布。
父亲拿来一根粗壮的甘蔗,用刨刀三下五下就刨光了外面一层厚厚的黑皮,再把它轻轻砍成好几小段。第一次见那鲜白的甘蔗肉如此完整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早已忍不住咽了一嘴的口水。这时候父亲取来一块黑布,轻轻罩在一段段叠好的甘蔗上,然后对我们说了一声:“爹没能挣够你们三个人的学费,只又一个人能先上学。自己取一根吧,谁取到的那根最粗,谁就先上学去。”听了父亲的话没我们迟疑,忐忑地伸出了各自的小手,摸了一根甘蔗。摸完甘蔗的兄弟三第一时间朝着对方的手里看去,父亲走近望了一眼,又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老三先去吧!”我的内心像打鼓一样,咚咚作响。
大哥和二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甘蔗,眼角闪了几滴泪花。
父亲对我们说:“吃吧!”
我抓紧手里的那段粗甘蔗,一口咬下去,甘蔗汁在牙齿的咀嚼下如细流缓缓渗透我的齿缝,第一次尝到甘蔗的滋味,真甜啊!咀嚼良久,直到嘴里的甘蔗渣将我的两腮塞得鼓鼓的,依然舍不得吐掉。大哥二哥也开始低头,兴奋似又心酸地咬起手里的那段甘蔗来,父亲将身边的几个小板凳挪近我们身边,闪烁的煤油灯只照出墙上父亲身躯佝偻的影子,和桌边几个蹲的矮矮的,一动一动的小脑袋。
我咀嚼着咀嚼着,这满嘴的甘蔗汁,似甜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