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心才能听到的声音

我的父亲与母亲,与我一起在这座南方的城市已经生活了近十年,母亲不识字不会讲普通话更不会讲南方的语言,却能与全国各地的人沟通,有时候在外面听到她与人交流时的口音、竟然已经很接近普通话的声调;父亲有大专文凭,尽管是工作以后进修来的,好歹也算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却至今满口方言、只能与语言接近省份的人一起玩。

周末带父母出去吃饭,我和先生、母亲都在称赞菜的味道,父亲却吃得很少,以为是不合他口味,他却说是被邻桌那一大帮人吵得头疼烦躁、吃不下。

邻桌有十几位大约五六十岁的本地阿姨阿叔,想必是老友聚会,自然热闹非凡。母亲饶有兴致地观察邻桌那一大帮快乐的人,虽然听不懂,脸上却不时露出笑容;可父亲总是说人家“吵死了”、一点也没有高兴起来;在一旁的我,也为父亲的不开心而不开心。

今天早起读了蒋勋的《舍得,舍不得》中的卷一“回头”,里面提到他某一次准备去日本京都的永观堂替朋友参拜“回头阿弥陀佛”,许愿时并没有想到当时正是民众到永观堂观赏枫叶的季节、人山人海排队买拜观券。作者写到自己冒雨排队面对人声嘈杂沸沸扬扬的队伍一度想放弃,但因为已经许愿而坚持下来,“起初心乱,细听却也都是在赞美秋光、赞美红叶、赞美雨声。不同声音的欢喜赞叹,像一片和声……”,作者“原以为这样挤在一堆游客间排队是苦差事,却意外看到很美的秋天”,他感叹“生命如果不是从一点点小小的欢喜赞叹开始,大概最后总要堕入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无明痛苦之中吧”。

这一点,我在父亲和母亲身上感受极深,母亲性格开朗,无论是路人还是邻居,都热情以待,邻里之间因了她的热情而关系融洽。在我儿子小时候,母亲每天都抱着小家伙到楼下玩,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如果我要找他们,随便问一个遇到的人 “您见到XX(我儿子的名字)和他姥姥了吗”,基本上就能给我指出位置。保安或者花匠、保洁、带小孩的家长或保姆,甚至低楼层的住户,没人不认识他们,有时候我单独抱孩子下楼玩,常有不相识的和我打招呼说:“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认识这孩子和他姥姥。”天南海北的人啊,我那大字不识的母亲是如何与他们交流的呢?后来我们因为孩子上学搬离了那个小区,母亲还经常自己坐车回去找老朋友玩。

而我父亲,相对就内向得多,他的朋友圈也很小,无非就是那两三位经常一起下棋钓鱼的朋友,大部分时间就自己待在房间里面对电脑下象棋,天气晴好的时候提醒他出去转悠转悠,他却说“又不认识那些人”、不肯出去;有时候从外面回来,也会抱怨公共汽车上或者小花园里有两个人大声讲话、他听不懂所以觉得太吵;看电视也是如此,一遇到播放粤语节目,他就说人家“太吵”换台。有时候在家里跟他讲话他也听不到,最近发现他耳朵聋得有点厉害,那他为什么又对邻桌的喧哗那么敏感呢?我以为是耳朵生病的问题,带他看医生,医生只说是老年人的正常现象,可我总觉得,是他自己过早地把耳朵关上了。

曾经有一位很幽默的长者解释为什么老天爷会让人到了老年变得耳聋眼花,他说是因为不需要听那么多看那么多,听得少看得少自己内心就会平静。我的父亲还不是很老,我还希望他能多耳聪目明几年!而且关键问题是,他没有因为耳聋而内心平静啊!

今天早上读到蒋勋的文字,想到父亲,本来只是感慨父亲没有“开心”所以才导致自己心情不好以及听力下降;可现在写到这会儿,突然反省自己:“我打开心倾听父亲了吗?”每次看到父亲烦躁,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却没有仔细静下来安抚他,只听到他说“好吵好烦”,我却没有去认真倾听他心里的声音。他退休后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自小没做过什么家务的他,不象母亲每天可以忙忙碌碌,他无所事事,所以才沉迷于在网上与人对奕,逐渐关上了自己的世界,听不到我们的呼唤,听不得外界的喧哗。

我自问,当父亲因为听不懂而不能欣赏邻桌的热闹时,我能听懂,我隐约听到大家互相的称赞和调侃,如这位美女皮肤象鱼肉一样细嫩、那位“帅锅”瘦得象根青菜、谁和谁好几次没来聚会要罚等等,可是我把听懂的这些分享给父亲了吗?我看父亲无聊就给他买书,可他静不下来看;父亲花钱花心力供我读了书,可我把所读到的分享给他了吗?思及此,惭愧至极!

父亲听不惯外地的口音,我听不惯父亲的烦躁,我们都堕入“看不顺眼的无明痛苦之中”,不都是因为缺少“欢喜欣赏”吗?

昨天读《道德经》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诵读时总觉得“聋”这个字的发音与其他各句押ang韵的字在一起很不协调,于是猜测“聋”这个字的古音可能也是ang韵,因为用我不标准的粤语来读,似乎是介于lang和long之间的,但因为没有其他证据、不敢断定。后来突然想到群里有懂潮汕话和闽南语的朋友,据说这两种语言加上广府白话都接近宋以前的古语,于是向他们请教,果然他们读“聋”字是发lang的音!

父亲曾经喜欢读古诗,在古诗里有很多用现在的普通话读起来不押韵的字,但如果用古语来读就韵律优美了。我在想,试着引导父亲重新读古诗,让他也能欣赏以前没有用心倾听的语言,进而带着欣赏的心态去接受讲各种语言的人,会不会是一个打开他心门的方法呢?


人生的路上,回头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感谢蒋勋,感谢永观大师塑造的回头阿弥陀佛,让我静下心来回望陪伴父母走过的路,然后转过身来更好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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