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一
什么时候世界变得如此之空,屋里也不见人,也没有声,只有刘玉秀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屋里穿梭,她像无头苍蝇似的穿梭来穿梭去,却不知要去往何处。屋外的布谷鸟在咕咕地叫着,似乎在喊“老了!老了!这个世界老了,老了就空了!”她驻足听了听,心里嘟囔了一句“这该死的鸟,真想把你赶走!”,但转瞬间她像明白了什么,竟又变得不恼了,“叫吧叫吧,总比没有的好!”
她想起已经半个月不曾擦拭身子了,这段时间天冷总不敢脱衣服,感觉身子就像一片枯叶,一阵寒风就能刮走。她蹒跚地移到水缸前,舀起一勺水,又蹒跚着移到锅前,往里倒水,几个来回竟已累得弯下了身子。倒好水后她往灶里加了一把干稻草,又拿起火柴擦燃后去点,就在火苗刚碰到干稻草时,一阵寒风从门缝吹进,将火吹熄了。她又划燃第二根、第三根,却总是不敌那寒风。看来是门没有关紧,她起身往门前走去,想看看能不能将门关的紧些以堵住那寒风。
“吱悠!”门开了,大媳妇王英推开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饭碗,碗里是半碗米饭和一点咸豆角和大白菜。她将碗放到灶上说道:“今天事多了些,饭菜凉了点,你赶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奥,卜宁还没回来吗?”
“娘,你是不是糊涂了,他到矿上挖煤去了,哪能回来呢。”
王英也不多说,转身往门外走去。刘玉秀还想叫大媳妇帮她点燃灶里的火,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已跨过门槛了。不由得叹息一声,心想还是自己来吧,糟老婆子如今是人见人烦了,能有人餐餐送饭也算不错了。
折腾了一会,她已吃好饭,烧好了水。她先洗了洗脸,又擦了擦脖子,然后解开了上衣,颤颤巍巍地擦拭她的乳房。她看着自己的乳房不由地浮想联翩,这个乳房曾经也是圆润饱满,它丰盈的汁水喂养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今却干瘪地如一块老树皮。她又想起简辛业来,自从他去世后,这屋里就变得异常冷清了,似乎所有人都因着他的离开而跟自己走远了,这个世界似乎一下与她无关了,连吵闹声都离她而去了。
“砰!”
一声响将她从遐想中拉了出来,她抬头循着响声看去,窗上的玻璃已被砸出了一个洞,一块石头落在她的脚边。接着又传来几声小孩的笑声,再接着她听到小孩们在谈论着什么。
“这屋里有个老太婆,驼着背,半个月不洗澡。”
“半个月?那不臭死了?”
刘玉秀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对着窗外喊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事?砸了我的玻璃我要你爸爸妈妈赔。”
外面似乎没有了动静,刘玉秀拄着拐杖走出门来,转到屋后两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子站在窗户下,两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正看着他。她本想责备几句,但看到他们单薄瘦弱的身子,不免心软起来。她又想起自己的孙子来,曾经他们也是这样调皮,但在她的眼皮底下总能让她踏实。她已许久没有听到孩子们的吵闹声了,她竟有些舍不得眼前这两个捣蛋孩子了。
“饿了吧?来我的屋里,拿花生给你们吃。”
两个小孩跟随她进了屋。她有些吃力地弯下身子,揭开床下瓦坛的盖,伸手抓出了一把花生放到其中一个孩子的手里,然后又抓出第二把花生放到另一个孩子的手里。
“吃吧。”她满脸慈祥地看着他们,全然忘记了刚才打破她窗户的事。“以后想吃花生了就过来,奶奶拿给你们吃。”
“以后还有的吃吗?”小孩子疑惑地问道。
“当然,奶奶的花生多着呢。”
两个小孩没有多说什么,把手里未吃完的花生放到衣袋里,小跑着出了门。
果然没过几天,两个小孩又来了,这次他们没有砸烂刘玉秀的窗户玻璃,而是径直进了屋,站在刘玉秀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刘玉秀好一会才想起前几天的承若来,于是缓缓起身去给他们拿花生。
“你们两个小鬼竟然还记得来我这,鬼机灵的。”
刘玉秀没有吝啬她的花生,她的进食量和所需的花费已经很少了,饭菜有儿媳妇送,过年时积攒的一盒已经发潮地快要融化了的糖果都还没有吃完,女儿上一年给她的五十元钱依然用布包裹着没有用出去。她唯一缺的是热闹,只要有人来看她,她就觉得满足。
一来二去的刘玉秀与两个小孩越发熟络了,在第四次给他们拿完花生后她有了一个新的主意。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染了灰尘的泛黄的字牌,走到两个孩子们跟前说道:“你们会打字牌吗?”
“不会!”
“我教你们,我们三个来打吧。”
“好的。”
两个孩子竟然同意了跟她这个糟老婆子打字牌。她像曾经教她的儿孙们一样教他们,不对的地方她还会呵斥他们。她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捷了,常常要考虑许久才出牌,心急的孩子们就只能一个劲地催她。
刘玉秀重拾她的趣味游戏后,时光似乎过得特别快,不经意间就到了两个孩子跟她道别的时候。她极力挽留孩子们再陪她多玩一会,可孩子们陪她玩的时间却一次比一次少。最后的几次孩子们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对字牌游戏的兴趣已经大不如前,在刘玉秀把她床底下瓦坛里的花生掏空后孩子们就再也没有来了。
二
简永乐已许久不曾回上凹了,这次他决定回去看看。镇上经过村里的一班客车因人满拥挤,他没有挤上去,便走小路回家。翻过十几里山路后便接近上凹了。前面是他曾经上过的小学,来到学校后面他驻足看了看,还是那座房子,只是老旧了许多,里面空空如也,已没有了往日的朗朗书声。他本想下去看看,但还是打住了,他想着以后再来看你吧,等以后功成名就再来好好地看看你。他沿着曾经放学的小路继续往上凹走去,这条曾经他飞奔的小路,曾经露水打湿他裤腿的小路,如今变了样了,两旁的茅草更深了,中间的路更窄了,他曾经游过的水库小的如一口池塘。跋涉了一会,终于来到村后的山顶,一处新坟赫然眼前,坟上插着几个残破却鲜艳的花圈。这块埋人的地方埋过他的爷爷,埋过简氏祖先,如今不知又埋了谁家的老人。又往前走了一会,他望见了自己的土房子,只是那土房子已倒塌了半边,旁边的红砖窑上长满了杂草。他停了下来,眼泪如注,用手擦了擦,怎么也止不住。
推开那扇木门,刘玉秀正从炉火边的打盹中惊醒,她慌忙站起来,迎接久未谋面的孙子。
“奶奶!”
“呃,你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走的小路?裤腿都湿透了,赶快脱下来烤烤,免得着凉了。”
“不要紧的,等下就干了。”
“那怎么行,病了可不好受。”
简永乐拗不过奶奶,只好脱掉外裤,拿到炉边来烤。刘玉秀接过孙子的裤子说道:“我来烤吧,你先烤烤火热热身子。”
简永乐烤了一会觉得无聊便站起来走动。他来到抽屉旁边,随手拉开抽屉,里面有爷爷奶奶的身份证,有母亲的针线包,有自己从未张贴过的奖状,还有他玩过的画片和玻璃弹珠,最里面是只剩下半边的拨浪鼓。这个屋子里鲜活的往日时光如今陈旧地躺在抽屉里,等着一件件被遗忘。
“哎哟!掉火里了!”刘玉秀不小心将裤子掉进了火力,一股烧焦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怎么把我的裤子烧了?我就这一条好裤子!”简永乐把抽屉推进去,责备地说道。
“不要急,奶奶赔你裤子。”
“怎么赔?烧都烧了!”
刘玉秀起身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布包。她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打开,亮出了那几十元钱。
“十块钱给你买裤子,够了吧?”刘玉秀递给简永乐钱。
“不用了,我自己买吧!”
“拿着吧,奶奶又不缺钱,这些钱都没地方用。”
简永乐接过奶奶手中的钱,不再埋怨刚才的事,坐下来继续烤火。刘玉秀问了问学校的事,简永乐给她讲了后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接下来一时无话,简永乐觉得无趣,便欲起身离开。
“我走了,奶奶!”
“嗯”
简永乐出了门,下了石头阶梯,往田垄上走去。刚走了不远,他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奶奶刘玉秀正站在台阶上望着他,像是在送他远行,也像是在向他告别,抑或是想把孙子的容貌牢牢记在心里,这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在叔叔家吃过饭后,简永乐准备回到学校。他不想在叔叔家停留太久,那些年父亲与叔叔总是不停地吵架,让他对叔叔家总有些疙瘩。
三
王英作为唯一长期在家且有行动能力的人,继续担负起照料婆婆刘玉英的任务。这些年一直是简卜安家出钱,她家出力,对此她无怨无悔。虽说跟婆婆有时也会闹矛盾,但婆婆从不对她说重话,这个精明的婆婆似乎有种特有的能力将两人的矛盾化解于无形。但这次有些例外,当王英把一碗饭菜端到刘玉秀手里时,刘玉秀第一次用颤抖地声音对她大喊大叫。
“都凉了,怎么吃!天天吃这些个白菜咸菜,吃到想吐,是想把我饿死吧!”
王英有些吃惊,以前也都是这样送的,婆婆从未说过什么,也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她想着这个老太婆要么就是脑子糊涂了,要么就是故意找茬。确实没错,刘玉秀是在找茬,这些年她周旋于各种矛盾之中,费尽心力,以近乎完美的当家人姿态维护简家在村子里的地位和形象。如今她想发一次火,好好地发一次火,这让她感到痛快。面对这个突然发作的婆婆,王英感到委屈,她也不是吃素的兔子,她撂下狠话:“你爱吃不吃,谁管你!”说罢摔门而出。
刘玉秀呆站了很久,但她没有生气,相反她有些高兴。她端起有些凉了的饭菜开始进食,她今天胃口不错,吃了一大半才放下碗筷。吃完后她开始坐到木椅子上,用厚实又带点油腻的袄子罩住双手取暖。她并没有想刚才的事,相反她的思绪飞的很远。她想起了小时候用布缠脚的痛苦,那痛苦折磨了她好几年,直到后来变得麻木,再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只是那变了形状的脚再也无法伸直。她想起跟随简辛业来到这山坳,一起挨饿,一起建起高大的土砖房子,一起看着儿女们长大。她想起那次跟简辛业怄气后煮了一只鸡,然后藏了起来,并独自一人把那只鸡吃了。想到这她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从半梦中惊醒,睁开眼喃喃说道:“他肯定知道鸡藏在哪里,他竟然不去偷吃,可笑。”
她缓缓起身,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又来到镜子前梳头,头发虽然有一点白,但整体还是黑的,全然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女儿曾经给她梳头时说她能活到一百岁,她的背虽然驼了,但还能拄着拐杖移动,她的牙齿虽然脱落了几颗,但剩下的依然能嚼动饭菜,她的眼睛无法再穿针引线了,但耳朵似乎更加灵敏了,半夜她常常听到鸡扑动翅膀的声音,也能循着物体的响动判断老鼠的方向,还能听到从坟山上传来的夜鸟的叫声。她毫不怀疑自己能活到一百岁,只是她感到一百岁如此漫长。
第二天王英给婆婆换了菜品,咸菜里面加了鸡蛋,白菜换成了萝卜。她想着如果这次老太婆还发火,她就把碗砸到地上。
可刘玉秀没有发火,她只是问道:“卜宁没有回来吗?”
“娘,卜宁在县里打井桩,你都问了几百遍了。卜安那么久没回来,你到不说,就知道天天说卜宁。”
“奥,叫他回来吧,家里不能没有他。”
……
简卜宁似乎受到了母亲的感召,在月底回到了家。他结到了一千多块钱工资,在镇上买了肉和桂圆。王英向他描述了母亲最近的奇怪举动,他便亲自送饭过去,以便查看母亲是否已经老的神志不清。
“娘,今天有肉。”
“有肉啊?好啊。又不是过节,吃什么肉!”
她吃了几口,放下碗来,又对简卜宁说道:“儿啊,卜安一家以后回来了你可要好好待他们,不要再吵架了,毕竟是亲兄弟。还有不要荒了田,种了田就有饭吃。堂屋也要整理了,里面乱七八糟的。”
简卜宁点点头答应,坐了一会便出去整理堂屋去了。
刘玉秀把门关好,走到床前,她蹲下身子从床底拿出一个塑料瓶子,那是一瓶农药,她收藏了许久的农药。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拧开农药瓶的瓶盖,喝了下去。她缓缓地躺到床上,为自己盖好被子,两眼紧闭。
四
刘玉秀的葬礼很是热闹,家里请了一套洋鼓洋号,另外刘玉秀的娘家也来了一套洋鼓洋号,两套器乐吹奏的锣鼓喧天。但让村民们震惊的不是热闹,而是刘玉秀的娘家人,她的三个侄儿大闹葬礼。他们指着简卜宁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姑妈,为什么他们的姑妈不是自然老死,而是以喝农药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接受的,是身为娘家人的耻辱。简卜安一家因长年在外,则被免于问责。他们把简卜宁推到灵堂前,要他跪下认错,不然绝不放过他。简卜宁哪里肯依从,他们用脚踢他的腿,简卜宁便与他们拉扯起来,一时间灵堂里乱作一团,直到被人拉开才渐作平息。
娘家人还是让姑妈顺利下了葬,但是他们没有善罢甘休,一个月后他们来了更多人。在刘家人站满了屋后的山岗时,简卜宁正在各家各户鼓动村民一起抵抗。但老组长告诉他:“不是我们上凹不团结,是你确实应该认个错。”这话让简卜宁一下泄了气,他高估了自己在村民中的声望。刘家人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认错就要砸烂他的门窗,烧毁他的房子。简卜宁无奈,只好来到母亲坟前认错,几个人押着他磕头,他声泪俱下,使劲扇着自己的耳光,“娘,我错了!”
从这以后简卜宁有些颓废了,像焉了的茄子。他整天昏昏沉沉,常常自责于自己不该交媾弟媳,不该妄想做那村干部,不该让母亲喝农药而去,他觉得自己再也抬不起头了。
他不再外出县城打临工,只是守着田地春作秋收,空闲时便四处寻人打字牌度日。后来又患上了糖尿病,便整个人消沉下去不成人样了。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儿子早早辍学,在外地打工期间寻花问柳,染上艾滋病后一命呜呼。
好一片断垣残壁,好一片疏落人烟。昨日灶台滚烫,今日烟囱灰冷。旧坟添新坟,新芽成枯草。昨日嬉闹溪头上,今日散落金纸巷,回头望,不识旧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