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我站在大学讲台上，循例向第一次见面的学生们介绍自己的过往时，通常会用一个比较省事的办法：用三个职业节日概括自己的职业生涯。
第一个节日就是1月10日。卖个关子，让学生们说说这是什么节日，他们多数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有情可原，因为这个节日是2020年7月份才批准设立的。
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过这个节日。
我告诉学生们答案时，往往引来一阵掌声或者一阵惊叹。
可见，年轻人对于警察职业还是带有一些神秘感的，也抱有足够的敬意。
我很少回忆往事。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忍不住开个小差，回到青春岁月。
从哪里说起呢？就从我怎样“混进”警察队伍说起吧。
一、没上过警校，我怎么成为了警察
中学时候，县城里一度治安很糟糕。经常有一些社会青年到校园里打架。我曾亲眼见过一伙社会青年在早自习下课时，在学校门口拦住一个学生进行殴打。我也曾在下晚自习时被人拦住要钱，因为没有钱还被当胸打了一拳。
那时有一个同桌，不知从哪里听来县城里一些地痞流氓的“事迹”，经常讲给我听。那时就觉得那些人真是厉害，恨不得去投奔他们。当然，我终究是在学校里老老实实呆着，没有去和社会青年们有任何交往。
有一次，又有小流氓到学校惹事，警察去了学校，把小流氓抓到保卫科。我们心惊胆战又好奇地围在保卫科外面，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大家都叽叽喳喳议论，直到被保卫科的人撵走。——那一刻，感受到了警察的神秘力量。
但在毕业那一年之前，我是从来不敢想像我会成为警察的，因为我上的不是警校。
可巧的是，那一年县里面向应届毕业生招考巡警。
当时公安系统正在探索加强面上治安力量，各地都在建立巡警队。有的城市搞交巡警一体，有的单设巡警队。我县是组建一个30人编制的巡警队。不知为什么，巡警队并不是从警校毕业生中招录，而是招录我们这些非警校、甚至跟法律都不沾边的专业的学生。
就这样，我很意外地成为县巡警队的一员。
九月份，招考、组建工作完成后，接下来就组织我们集中培训。连续两个多月，我们集中吃住、集体训练。
训练很辛苦。那一阶段是我人生饭量最大的时候，早上训练后，能就着豆腐乳和咸菜一口气吃四个大馒头，外带两碗粥。记得有个小伙伴练“倒功”（就是整个身体直挺挺向前倒下，关键时刻用前臂和手掌撑住身体），胳膊摔肿了，就那么一直撑到汇报表演结束。
大队长和教导员都是军人出身，知道怎么带年轻人。等我年长后才知道，带这么30个血气方刚又懵懵懂懂、自以为是的年轻人，真是一件技术活。
不过，大队长能hold住。他当过兵，脾气火爆，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对自己的部下极为关心。那一阶段，他每天早起带着我们跑操、训练队列，然后上午就训练擒敌拳、前倒后摔等等。
年轻人在一起，不能少了唱歌。当时我们唱得最多的是歌就是《少年壮志不言愁》，这是刘欢为八十年代很火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便衣警察》唱的主题曲，仿佛也成了我们的主题曲。
终于在元旦前夕，在租来的那个简陋的大院子里，完成集训汇报表演。县里分管领导和局领导前来观看我们的汇报表演，剪彩挂牌。
我们终于可以开始上岗了！
自从我们上岗之后，县城的治安秩序有了很大的改观。毕竟这是一群热血沸腾的小伙子，天天在大街上找机会抓坏人立功劳呢！
巡警队成立不久，全国开始推广“漳州110”经验。县公安局也设立110报警服务台，我们巡警队则是作为核心机动力量，承担出警任务，叫“110巡警队”。
刚普及110那会儿，侧重宣传“有困难着人民警察”，“有困难打110”，所以帮老百姓爬阳台取钥匙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做过。后来某个城市有民警因为做这个事不幸遇难，上级就不让110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110就这样和我的青春记忆绑定在一起了。
以往，每年1月10日都是110宣传日；今天，变成了警察的节日！
二、当上警察才知道，笔、纸和印泥才是形影不离的工具
我们正式上岗前，还有另一项训练要补上：做笔录。
通常警校学生毕业之前，就在实习环节学会这个基本功。但我们这些人没有这个环节，所以大队长还要从头培训。
记得当时正好抓了一个小流氓。大队长在一间大办公室里主持讯问，让那个人坐在地上交代。
我们三十个人，小马扎坐了三排，满满一屋子，学习做记录。
我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记。领导说一句，我就记一句，甚至领导在审讯中讥讽那个家伙个子小的话：“你看你的臭样子，一把攥住两头不冒！”我也都记录下来了。后来记了几张纸，都没有记完。
讯问完成后，大队长叫表现比较出色的一个小伙子念一念他的笔录。对比之下我才知道，做笔录只要记下最关键的信息即可，不是这样一句一句地记。
——警察做笔录，颇有海明威的风格，讲究简明精炼，用最少的话表现最重要的事实。
警察自然要有枪。正式上岗后，我们都盼望着配枪。等了许久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巡逻警察，配警棍等器械，不配枪（只有大队长和教导员才有配手枪）。
当时有些失望。但后来发现，不配枪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因为在日常治安工作中，基本上是不需要枪的。一旦配了枪，就要时时刻刻担心它的安危，拿在手里，真的是很沉重的心理负担。我忘记第一次训练开枪是什么时候，正式打靶，5颗子弹，我好像还中了30多环；隔了几年再次训练，居然5发全脱靶。那时候年岁已长，就觉得枪托在手上，那样沉重。
绝大多数人受影视作品的影响，提到警察总是和枪联系在一起。我的感觉是，警察算是半个文字工作者，笔、材料纸和印泥才是我们日常工作的必备物品。处理事情就要记材料，对违法人员叫讯问笔录，对证人叫询问笔录，都要白纸黑字、当事人按上红红的指印。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三、不怕邪，是警察的基本素质
从警以来最大的体会是，警察不怕邪。
那些曾经叫我害怕的社会流氓，真是不值一提。巡警队开张一年多，县城里的知名男女流氓就都打过交道了。我发现，那些在社会上牛皮哄哄的地痞流氓，一旦进了审讯室，往往就丑态百出，乖得不得了。
巡警队开始运转时，还不太有名。我们传唤了一个小流氓，仗着跟很多局里的人认识，气焰非常嚣张。
我被安排做办公室内勤。因为领导和其他外勤的同事临时出警，那家伙便想走，我不让走。他就和我吵，甚至动手抓我警服领子。
领导回来后，了解到这个情形，立马把这个家伙拷在院里的那棵树上，没头没脑一顿胖揍，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也很惭愧：警察不是这样当的。对普通群众要文质彬彬、和蔼可亲，但和这些小流氓打交道，警察就要霸气侧漏，要在气势上压住地痞流氓，否则会被这些人瞧不起。
简而言之，就是警察不怕邪。再邪头的人，也一定要给治好了。正邪不两立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把他们治好，警察就没法干了。
在处理过许多案件之后，我得到另外一个深刻的体会是，世间事太复杂，不要只看表面现象。经历过几次案情反转，有时那些满脸是血来告状的人，未必就是有理的人。世间事，也并不是非黑即白。
很多人对于警察的感觉是冷漠无情，总嫌警察没有好脸。但你可能不知道，警察见过多少你所不知道的事情另一面。
四、也会害怕，但关键时刻，硬着头皮也要上
在110巡警队工作几年后，县里遴选民警充实基层警力，我通过竞争上岗去了离县城比较近的一个镇派出所。
前一阶段有一个舆情事件，一个小姑娘站在河里要自尽，警察站在一边劝说。小姑娘突然跳进深水区溺亡。有很多人责怪警察不会游泳，指责警察装备不行，等等。
虽然很为小姑娘惋惜，但看了这些人的议论，心里只能说你们图样图森破，根本不了解基层警察的情况。
基层派出所，正常状态就是警力不足。我去的那个派出所，辖区有42个自然村，当时有3.8万左右的人口。派出所民警几个人呢？满员时有四个民警（其中还有一个是户籍警），多数时间只有三个人。
事情多得要命，绝大多数都是打架斗殴、鸡毛蒜皮的事。在离开派出所的时候，我统计了一下，总共在派出所工作了1200多天，处理的事情有800多件。很多事情都是不了了之（但最初处理时也是手忙脚乱）。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要认真处理掉，估计会累死。
现在流行讨论什么996、007，但是警察从来就不分996、007。案情就是命令，而案情很少是在正常时点发生。要么深夜，要么凌晨。一旦有事，即使轮休在家，三更半夜也要爬起来。就那么几个人，都去还嫌人不够，有什么办法！
那时候，我主要利用早起时间学习，所以最恼火的就是凌晨有事，那样就意味着这一天不能学习了。
没有案件发生的时候，也要值班，不能断人。周末两天我们轮流休息一天，但多数是不能保证的。
往往连续几天没有事，心里一念叨：“这几天没啥事。”得，就来事了，这个周末又不能倒休了。所以几个人有个默契：千万不要念叨“这几天没事”；一说就有，试过几次，灵验的很。
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已经进医院了，我还在所里值班，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民警在。第二天下午，说难产，要剖腹。我急得不得了，请示所长。幸好所长在出差回来的路上，估计时间差不多，说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才回家。
那种真正危险的情况很少，但也有。有一次在某个村里，有一个人可能精神不太正常，因为家庭矛盾就拿刀子把他父亲的腮划开了（当时想起了雨果写的《笑面人》）。村民报警后，我带着两个辅警去了。
村民围观，兴致勃勃，但没有人打算近前。我有些心虚，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推门。幸好那个家伙不是真正的暴力分子，呵斥了一通，就放下刀子，顺从地跟我们走了。
警察也是肉身凡人，有老婆孩子，怕受伤、怕牺牲，但既然穿上一身警服，关键时刻就是要硬着头皮也要上。
值得欣慰的是，我周围没有人牺牲，受重伤的情况也没听说。至于小的受伤，就不值一提了。
五、非典之年，我告别警察生涯
警察工作是很有意思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本质上是个书生，苦于县里缺少书可读（那时候可没有某东和某当网），以及喝多了类似“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一类的鸡汤，我当然会一直做下去。
参加工作不久，我就开始参加自学考试。在派出所工作期间，我在一天假没有请的情况下，完成了自学考试的本科课程，继续准备考研。
但工作实在太忙，根本拿不出大段时间来复习。2002年初，第一次参加研究生考试，其实就是去看看试卷而已。
不过到了2002年下半年，又有一个机会来了：县看守所组织竞争上岗，充实年轻力量。我参加竞聘中层干部，成为那里的办公室主任，工作相对清闲一些。
九月份报到上岗，过了三个多月，便参加2003年的研究生考试。居然当年就考上了。
考上研究生之后，在8月31日进京报到之前，还在原单位工作了几个月时间。
我对最后一段警察生涯的印象，和非典相关。当时非典闹得正凶，我每天背着喷雾器，兑上什么消毒药，把办公区喷洒一遍。
没想到的是，17年后，又来了个新冠。就在新冠疫情期间，我再一次实现人生的转轨。
目前我住的地方，正对着北京某区公安分局的大门。看着他们，心里感到甚是亲切。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此处请自备BGM）
光阴流逝，岁月如梭。离开警营已经17年，但往事历历在目！一篇文章根本写不了太多，只能匆匆收尾。
最后，作为曾经的警察，衷心祝愿战友们节日快乐！
背景资料：
1986年1月10日，广东省广州市公安局率先建立我国第一个110报警服务台。1996年，公安部在福建漳州召开全国城市110报警服务台建设工作现场会，全面推广“漳州110”经验。经过三十多年的实践与探索，110已经成为人民警察队伍的标志性品牌，被誉为“人民的保护神”。
人民警察是和平年代牺牲最多、奉献最大的队伍。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仅公安机关人民警察队伍就有1.4万余名民警英勇牺牲，10余万名民警负伤，3700余名民警被评为烈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