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的上午,妹妹开车带着母亲和我车游英雄城南昌。妹妹是在南昌长大的,大街小巷熟得很。八一大桥、阳明路、北京西路、丁公路、中山路……,这些熟悉的地名,对母亲来说,全是陌生之地。每次带母亲出来,母亲总是说:南昌的变化真大啊,现在也能算得上一流的大城市了吧,原来哪有这些高楼大厦。
我们无法知道,母亲的大脑里保存的是哪个年代的南昌街景。是六、七十年前她读中学时的?还是四十年前她与父亲离婚后带着姐姐和妹妹重返南昌时的?她自己应该也已经分不清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近二十年来南昌的街景已经在她的大脑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路过任何一条跨越赣江的公路大桥,她都当是八一大桥——她记忆里唯一的公路桥。
乐观地想,这世界对母亲而言,永远惊喜,永远新奇。
在外面吃了午饭,母亲摸出钱包抢着要付钱。
我逗她说:“妈妈,你那点儿钱可不够付这顿饭钱的。”
母亲很急,拿出一张百元大钞:“一千块钱还不够?!”她现在既认不得钱,也失去了对物价的基本判断。
大概是午饭钱刺激了母亲,下午回到家后,虽然已经很累,但刚喘匀了一口气,就又张罗要搞清她工资的事了。这是每隔一阵子就要上演的一套节目,没事刺激时十天半个月上演一次,有事刺激的话,三天两头就要演一遍。故事的主线是老也不发的工资条,有时会增加一些副线,比如最近突然增加了粮油关系这个剧情。因此我们猜测母亲的记忆已经从九十年代后期退化到改革开放前后。
“我得去趟学校财务科,问问我的工资到底怎么回事,好几个月了,一直不发。”母亲穿戴整齐往外走。
我:“妈妈,现在在放暑假,而且是下午最热的时候,你去哪儿找人?再说,你的工资一直好好的发到你的存折里,就算你找到财务科,人家也没办法。你先把存折找出来再说。”
“我从来都没有存折。”母亲信誓旦旦。
我也毫不客气:“你有,而且你谁都不信,非要自己拿着。天天觉得女儿们要偷你的钱东藏西藏的,谁知道你又把它藏哪儿去了。你先把它找出来再说。另外,上次我和姐姐陪你一起取的那八千块钱你藏哪儿了?找到了吗?”
妹妹帮腔:“家里什么钱都不需要你花,你取工资干嘛?钱在银行又丢不了。取出来你反要到处藏,最后倒真都丢了。”
母亲一脸痛苦,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显然啥也没找到。出来说:“我非得去财务科问问怎么回事。”
妹妹问:“你知道财务科在哪儿吗?”
母亲显然不知道。但这也不能阻止她的脚步。我和妹妹互相一嘀咕,爱去去吧,大热的天,估计她也没有体力走多远。果然,才二十分钟,母亲就回来了。热了一身汗,脱了衣服洗了把脸,倒在自己的床上。
二十分钟,以母亲的脚程,大概只走出去三、四百米远,连离家最近的办公楼都没到。我和妹妹继续忙自己的事,不闻不问,等着母亲自己说。一会儿,母亲从床上起来,坐在桌边,边吃水果边说:“刚出去碰到原来的邻居,我都记不得他叫什么了。聊了会儿天,我说要去找学校问问粮油关系和工资的事,他笑话我,说粮油关系都是哪个朝代的事了。唉,我也真是糊涂了。”
母亲的脸上又是羞惭,又是痛苦。她一辈子君子爱财,每一分工资都宝贝得要命,容不得他人染指。但偏偏到现在,怎么也搞不清自己的工资有多少、去哪儿领、怎么领,更痛苦的是,连想问询都全无头绪。生命中最要紧的事就这样成了一片迷蒙的无法触摸的雾,这份痛苦真的难绘难述。
“粮油关系也没有了可怎么好,去哪里买粮呢?”母亲愁苦地拍拍脑袋,回屋绝望地倒在床上。当她心情还好时,可以理解现在拿着钱就可以去超市买粮,想买多少买多少,没有限制,而且家里还有好几袋的大米、白面、挂面条。而当她心情不好时,这些就成了我们骗她的鬼话。
我除了冷眼旁观,并无他策。一时觉得自己很冷酷,一时觉得自己很无能,一时觉得人生好悲摧。第二天,她又闹着去财务科。大概是想我们陪她去,又不好直说,而我和妹妹就装糊涂,随她自己去,自然又是白跑一趟。听她的描述,我猜测她是摸到社区办公室了,结果人家正在午休,铁将军把门。
我逗她:“妈妈,你还记得自己多大吗?”
母亲答:“我是三六年生人,今年是哪一年了?”
我不答,看着她。她定定地看了我半天,嘴蠕动了几下,终于说:“今年是2021年,你算算我多大吧。”
我坏笑:“我不算,你自己算算你多大。”
她生气地看着我:“我算不清。”
妹妹在一边也坏笑着敲边鼓:“你连这都算不清,还怎么算你的工资。”
母亲更加生气。闷坐半晌,突然大声道:“我八十六了!”
我冲她竖了两根大拇指,说:“对啦!好了,晚饭想吃什么?”
说起来,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症并没有官方的诊断。母亲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而且还非常地省钱。这两点合在一起,医院就成了她不共戴天的敌人,因为去了那里等于说她病弱,还要花掉大把的钱。母亲仅有的几次就医经历,都是发生意外被120急救车拉进医院。
偏生这位顽强的女性意外特别多,仅最近十几年就摔断过腿骨、摔折了腕骨、摔得颅外出血、摔得颅内出血……如果再往前追溯,母亲这辈子出的意外简直数不清,其中好些次脚踩鬼门关,却又特别好运地遇到救星,又因她格外顽强的生命力和自强精神,从必死的伤病里康复起来。所以,这些意外非但没有给母亲以教训,让她变得谨小慎微一些,反而使她变本加厉地视危险如无物,好像笃定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漏掉了她的名号。到了晚年健忘,她就更是无敌了:“我什么时候摔过?从来没有!”或者“我摔了也能照顾自己,什么时候麻烦过你们?!”
由于母亲对医院的态度,我们并没有办法带她去做真正的系统检查,只是两次她摔坏脑袋时,借着机会照了脑CT和核磁。结论是脑蔫缩。可就算没有医院的确诊,鉴于我的外婆身患阿病十几年而死,我的大姨也已经到了阿病重症期,我们姐妹心知肚明母亲正走在同一条路上。
与父亲离婚后,母亲曾有过短暂的再婚史,但顽强而倔强的她,终非世俗婚姻这个小池塘所能容下。最终,她还是觉得无拘无束的独身生活最是自在。到女儿们都长大成人,她便沉迷于孤家寡人的生活。我和姐妹们说:“妈妈的理想世界,就是整个地球上只剩她一个人。从此再也不受任何人际关系的牵绊。”
开始的时候,母亲这种个性无疑是女儿们的福音。她独自在南昌生活,无论是物质、精神、感情任何方面,都不需要女儿们的分心。甚至,她会认为女儿们的请安电话都是她的累赘。家里的座机她总是拨掉电话线。给她买了手机,但她平时总是关机,隔段时间,打开手机,给我们发一条平安短信,当你收到短信打回去,已经又是关机状态。
随着母亲一年年老去,独立生活被我们发现了大大小小的问题,那没被发现的,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只会更多。我们开始请求母亲北上与我们同住。尤其是每次母亲发生严重事故,姐姐便趁母亲伤后虚弱,把母亲接到自家。但每次母亲住不了多久,身体刚刚好转,就自己偷偷买了火车票“逃回”南昌。多次之后,我们便只好由着她“自由来去”,并时时担心她在南昌家里又发生什么意外。
有一阵母亲信誓旦旦,如果老了她就来个人间蒸发,让我们找不到她,绝不连累我们。我们问她:“如果您不见了,我们难道会不找你吗?”母亲淡淡地答:“你们找一会儿找不到我,可不就会回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了?!”
大概从那时起,我们发现母亲的思维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合常理逻辑。母亲老去的不再仅是身体,她的心智像一片染了虫的森林,一片叶、一根枝、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一径地枯死下去。
2019年夏天,母亲的状况已经很明确地无法再独立生活。南昌家里每一只锅都经过烈火的反复锤炼,糊得不成样子。再让她独居,早晚整栋楼都得被她点着。山不到穆罕默德这边来,穆罕默德就到山那边去。母亲不肯来与女儿们同住,姐姐便决定从上海搬去南昌跟母亲同住了。
最初,母亲不习惯有人同住。为了赶走姐姐,重新过上“自由的单身生活”,母亲也是用尽手段,说姐姐偷她的钱,骂姐姐是逼她死,诸如此类,几次闹得姐姐痛哭失声。但最终,在姐姐的坚持下,母亲接受了身边有人的生活,但绝不离开她自己的家。
而实际情况也证明,她一旦离开她熟悉的环境,病情就会急转直下,而一回到她熟悉的校园,病情就会得到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