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像黑暗中突然睁开的一只冰冷眼睛。凌晨一点二十七分,林薇还在“加班”。我靠在沙发上,电视屏幕里光影跳动,上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手指在微信界面悬停片刻,我给她改了备注——“全世界最可爱的加班狗”,指尖用力得屏幕都微微发烫,带着点自嘲的甜腻,更像给自己喂下一口裹着玻璃渣的糖。
就在这时,手机又嗡地震了一下。不是林薇。
一个没有存名字、但号码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管家老陈。
短信内容简单得像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捅进我肺管子:“沈先生,太太又来看顾先生了。”
草(一种植物)!
一股邪火“腾”地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五脏六腑都滋滋作响。又是顾琛!那个名字就像刻在我骨缝里的诅咒。他重病,他不能人道,他快死了,他妈的全世界就他林薇一个亲人?需要她林薇天天半夜三更去送温暖、端屎端尿、上演不离不弃的深情戏码?
我猛地攥紧手机,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的,全是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咆哮奔流的声音。客厅的顶灯惨白刺眼,照得我像个无处遁形的小丑。沙发上还搭着她今早匆匆出门时随手扔下的羊绒披肩,残留着一点她常用的、昂贵的鸢尾花香水味,此刻闻起来却像腐烂的甜腻。
时间像个坏掉的沙漏,每一粒沙子落下来都磨得人心口生疼。秒针爬得比蜗牛还慢。我枯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像一尊被遗弃在风暴中心的石像,电视里综艺嘉宾夸张的笑声尖锐地刺破空气,每一次都像在无情地嘲讽我的处境。茶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映着顶灯惨白的光,像一块凝固的寒冰。
直到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细微“咔哒”声,在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凌晨两点半。
门开了,林薇带着一身初春深夜的寒气卷了进来。她脱掉高跟鞋的动作有些微的踉跄,昂贵的羊绒外套随意地滑落在地板上,像被丢弃的昂贵包装纸。那张在社交场合永远精致得无懈可击的脸上,此刻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乌青在冷白灯光下格外扎眼。
“老公?”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甜腻,像掺了蜂蜜的劣质糖精,“还没睡呀?等我呢?”
她没给我回答的机会,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高跟鞋还歪倒在玄关,她光着脚,带着一身从外面沾染的、混杂着消毒水和她自己香水味的、让我无比作呕的气息,像一阵裹挟着风雪的旋风,径直就朝我扑了过来。
冰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揪住了我的衬衫领口,猛地向下一扯。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的下颌。
“想你了……”她的唇胡乱地印上来,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急切,堵住了我所有可能出口的质问。那力道,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啃咬,带着一种要把我拆吃入腹的疯狂。她的手更是毫无章法地在我身上摸索、揉捏,指甲刮过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又是这样!又是这套“补偿”流程!每一次她从顾琛那个活死人墓回来,都像被按下了某个疯狂的开关,用这种近乎自毁式的热情来填补她内心的窟窿,或者……仅仅是为了掩盖某种更肮脏的东西?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悲哀的浊气猛地顶到了我的喉咙口。我下意识地偏头想躲开她带着酒气的吻,动作间,客厅顶灯那惨白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因激烈动作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就在她白皙的锁骨下方,靠近肩窝的地方。
一个刺目的、新鲜的、暗红色的印记。
形状暧昧,边界清晰。
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瞬间灼穿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自欺欺人。
嗡——
脑子里那根绷了不知多久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带着血腥味。我死死盯着那处印记,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指向那个位置,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林薇的动作猛地僵住。她眼中那层被酒精和情欲蒙上的水汽飞快地褪去,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慌乱。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慌乱,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过我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捂锁骨,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放下,脸上强行扯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娇嗔:“哎呀!还能是什么?讨厌……就、就是蚊子咬的啦!那个医院VIP病房的破纱窗有点缝隙,今晚不知道从哪儿钻进来一只大蚊子,烦死了!”
蚊子咬的?
我盯着她,胸腔里翻涌的岩浆几乎要把自己从内到外烧成灰烬。她潮红的脸颊,躲闪的眼神,还有那拙劣到令人发指的借口……
“哦?蚊子?”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又僵硬,大概比哭还难看,“三月初,北城的气温还在零度线上蹦跶,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顾大少爷那间烧着中央空调、比春天还暖和的VIP病房里,能养出这么生猛的蚊子?还精准定位,在你锁骨上给你盖了个‘到此一游’的戳儿?”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但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林薇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和娇羞瞬间冻结,裂开一道道缝隙,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点无意义的“呃”声。那慌乱不再是稍纵即逝的微光,而是彻底在她眼中弥漫开来,如同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鹿。
下一秒,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再次扑上来,双手死死缠住我的脖子,滚烫的唇胡乱地印在我的脸上、颈侧,带着哭腔般的喘息:“老公……别问了好不好?求你……补偿你,我现在就补偿你……”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蛮横,试图用身体的语言堵住我的嘴,抹掉那个印记的存在,抹掉所有她不想面对的现实。她滚烫的指尖撕扯着我的衣领,仿佛那不是布料,而是她急于摆脱的某种束缚。混乱中,她的指甲在我脖子上划出一道火辣辣的细痕。
就是这一下尖锐的刺痛,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脑中混沌的狂怒和悲哀。
够了。
真的够了。
我不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应召牛郎,更不是她用来填补内心愧疚和秘密的填充玩偶!这所谓的“补偿”,每一次都像在剐我的心,每一次都让我觉得自己更廉价、更可悲一分。而她锁骨上那个新鲜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印记,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我仅剩的那点可笑的自尊砸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愤怒和灼痛。心口那片灼烧的岩浆地带,被这股寒流彻底覆盖,凝结成一片死寂的冻土。
我猛地扣住她在我颈后撕扯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把她从我身上狠狠推开。
林薇猝不及防,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电视柜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和压抑的痛呼。她抬起头,脸上是彻底褪去血色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愕,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戳穿后的恐慌和一丝……受伤?
呵。受伤?她有什么资格?
我甚至懒得再看她一眼,也懒得再听她吐出哪怕一个字。那带着酒气的呼吸,那虚伪的眼泪,那拙劣的谎言……一切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
转身。没有丝毫犹豫。
我大步走向卧室,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拉开衣柜,动作粗暴地拽出那个出差用的最大号行李箱,直接摊开在地板上。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麻木而高效地把手边能抓到的衣服——T恤、衬衫、裤子、外套,不分季节,不分场合,胡乱地往箱子里塞。动作快得带起风声,仿佛稍微慢一点,就会被身后那无形的、名为“林薇”的漩涡重新吞噬。
“沈言!你干什么?!”林薇终于从撞击的眩晕和恐慌中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地划破死寂,带着一丝走调的哭腔。她捂着撞疼的腰,踉跄着想冲过来阻止我。
“滚开!”我头也没回,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硬得像块铁。在她试图抓住我胳膊的瞬间,我狠狠一甩手,力道之大让她再次向后跌去,狼狈地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站稳。
箱子很快被塞得鼓鼓囊囊,拉链都绷紧了。我“唰”地一下拉上,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干脆利落,像一道斩断一切的闸刀。
我拖着箱子,像拖着一具沉重的尸体,大步流星地走向玄关。钥匙、钱包、手机……我把所有能代表“沈言”这个身份的东西一股脑扫进随身的背包里。
“沈言!你站住!你听我解释!”林薇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哭喊,她扑到玄关,试图用身体挡住门,泪水在她精致的脸上冲出狼狈的沟壑。
解释?解释她锁骨上那个“蚊子包”?解释她为什么永远在顾琛需要的时候“加班”?解释她每一次“补偿”背后,到底藏着多少谎言和不堪?
去他妈的!
我甚至懒得再给她一个眼神。视线扫过她挡在门前的身体,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是在看一件碍事的家具。我直接伸手,没有丝毫怜惜地把她往旁边用力一拨。
“啊!”她惊呼一声,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昂贵丝质睡裙的肩带滑落,露出肩膀上那个刺眼的红痕,在灯光下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我拉开门,凌晨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针,瞬间扎进我的皮肤,却让我混沌的头脑感到一丝残忍的清醒。身后传来林薇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模糊不清的呼唤,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砰!”
厚重的防盗门在我身后被狠狠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我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冰冷的金属四壁映出我此刻的脸——苍白,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决绝和一片死寂的冻原。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如同我此刻急速坠向深渊的心。
去哪?
不知道。也他妈的不重要。只要能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叫林薇的女人,离开这滩烂泥一样的生活,去哪都行!
出租车在凌晨空荡的街道上疾驰,路灯的光影在车窗上飞速流淌,像一条条冰冷的、没有尽头的河。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外面这座沉睡的、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甜蜜和痛苦的城市轮廓在黑暗中飞速倒退,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
“师傅,”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机场。”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瞥了我一眼,大概是没见过凌晨三点拖着巨大行李箱、一脸“世界末日”表情的乘客。但他没多问,只是默默调转车头,朝着城市边缘那片巨大而空旷的灯火驶去。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像一只濒死的蜂鸟。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屏幕固执地亮起,来电显示“全世界最可爱的加班狗”疯狂闪烁,伴随着微信消息提示音连成一片急促的噪音。
我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冰冷得没有一丝犹豫。
找到那个备注。指尖悬停,然后,重重地按下“加入黑名单”。
世界,瞬间清静了。
屏幕上只剩下机场APP简洁的界面。我机械地点开,目的地?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最终停在一个被阳光和椰子树图标环绕的名字上。
三亚。
一个没有冬天,没有消毒水味,没有顾琛,更没有林薇的地方。
指尖落下。
“购买。最近一班。经济舱。”
付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我闭上眼,把头重重地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引擎的轰鸣声隔绝了整个世界,只有胸膛里那颗心脏,还在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
飞往南国的航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挣脱了北城的阴冷与重力,冲入铅灰色的云层。当舷窗外的光线骤然明亮,刺破稀薄的云霭,下方已是截然不同的画卷——澄澈如巨大蓝宝石的南海,蜿蜒点缀着绿色明珠般的岛屿,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能灼伤灵魂的热度。
海风。咸的,热的,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植物腥气,扑面而来,瞬间灌满鼻腔肺腑。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凤凰机场,像一条被骤然扔进滚烫沙地的鱼。身上的厚重外套成了累赘,汗立刻从额角、后背沁了出来,黏腻腻地贴着皮肤。北城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绝望,在这片灼人的阳光下,似乎被晒得蜷缩起来,暂时蛰伏在某个角落。
“言哥!这儿!”
一个穿着花里胡哨夏威夷衫、戴着巨大蛤蟆镜的身影在不远处的人群里蹦跶着挥手,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比三亚的太阳还晃眼。是我大学睡在下铺的兄弟,陈放。这小子毕业后一头扎进海南搞旅游,几年下来,晒得跟块黑炭似的,但人依旧精神得像刚充完电。
“卧槽!你真来了?我还以为你丫在电话里跟我哭丧是喝大了呢!”陈放几步冲过来,重重一拳擂在我肩膀上,力道不小,带着海风的劲道。他摘下墨镜,小眼睛在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那咋咋呼呼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透出点真实的担忧,“……脸色够难看的啊兄弟,被嫂子……呃,被那谁,掏空了?”
“滚蛋。”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声音还有点哑,但呼吸着这滚烫又自由的空气,胸腔里那块沉重的、名为“林薇”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我把行李箱往他那辆骚包的敞篷吉普车后座一扔,“少废话,找个地儿,先让我躺平。”
陈放没再多问,发动车子。敞篷打开,热风裹挟着海盐和棕榈树的气息呼啸着灌进来,吹得人头发根根倒竖。车子沿着滨海大道飞驰,左边是绵延的银色沙滩和宝石蓝的海,右边是摇曳的椰林和色彩鲜艳的度假酒店。阳光刺眼,晒得皮肤发烫,却奇异地有种“活着”的感觉。
陈放把我安顿在他自己经营的一家位置绝佳、推开窗就是无敌海景的民宿里。房间宽敞明亮,带着露台,海风毫无阻碍地吹进来,吹散了最后一点北方的寒气。
“喏,”陈放把一瓶冰镇的当地啤酒“嘭”地一声磕在露台的小圆桌上,水珠顺着绿色的玻璃瓶身滚落,“疗伤圣地,哥们儿够意思吧?说吧,打算怎么折腾?是醉生梦死,还是……嘿嘿,看点不一样的风景?”他挤眉弄眼,意有所指。
我灌了一大口冰啤酒,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激得我一个哆嗦,脑子却似乎清醒了些。醉生梦死?太便宜她了。看点风景?我需要的不是风景,是武器。能隔着几千公里,狠狠扎进林薇心窝子里的武器。
一个念头,带着报复的快意和冰冷的算计,在酒精的催化下疯狂滋长。
我拿起手机,屏幕映出自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颓废脸。不行,这不够“香”。我点开微信,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最终点开了朋友圈的发布界面。
“放子,”我晃了晃空了一半的酒瓶,眯着眼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残忍的轻松,“帮个忙。”
陈放的小眼睛瞬间亮了,闪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光芒:“懂!兄弟我懂!要啥样的?清纯学生妹?火辣御姐?还是……异域风情?咱这儿资源管够!保证照片拍出来,让嫂子看了原地爆炸,螺旋升天!”
“要最扎眼的。”我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越‘新生活’,越好。”
陈放的行动力堪称恐怖。不到两小时,他那辆骚包的吉普车就咆哮着停在了民宿门口。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陈放,然后,两条踩着细高跟凉鞋、晒成健康小麦色的长腿优雅地探出车外。
两个姑娘。一个穿着荧光粉的比基尼,外面随意罩着层薄如蝉翼的白色防晒纱衣,海藻般浓密的卷发,五官立体深邃,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笑容张扬得像正午的太阳。另一个则是一身惹火的亮片吊带短裙,身材曲线惊心动魄,栗色长发微卷,眼波流转间自带十万伏特电流。
“言哥!”陈放夸张地张开手臂,“介绍一下,娜塔莉亚,乌克兰超模!苏菲,咱们国内顶尖的平面!怎么样?这排面,够不够把你那‘旧生活’碾成渣渣辉?”
两个姑娘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笑容职业又灿烂,显然对这种“业务”轻车熟路。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像按了加速键。陈放显然是个中老手,指挥若定。白色沙滩成了天然影棚,碧海蓝天是最好的背景板。游艇是陈放临时“征用”他一个土豪客户的,纯白流线型,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言哥,放松!对,头再歪一点,笑得再浪一点!哎对对对!想象你现在是这片海最靓的崽,刚中了五千万,还甩掉了八百斤的前女友!”陈放举着单反,上蹿下跳,嘴里噼里啪啦地指导着。
我靠在游艇雪白闪亮的船舷上,左臂随意地搭在娜塔莉亚裸露的、光滑的肩膀上。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海风,有点冲鼻。右边,苏菲则微微侧身,栗色的发梢有意无意地拂过我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她们的笑容明媚而专业,身体语言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种亲密无间的假象。
海风拂面,阳光灼热。镜头对着我咔嚓作响。我努力牵动嘴角的肌肉,试图扯出一个符合“人生赢家”的笑容。心里却一片麻木的荒芜,像这片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滩。报复的快感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消失,只留下冰冷粘腻的沙砾。
“Perfect!”陈放大喊一声,结束了拍摄。他兴奋地翻看着相机屏幕,“绝了!言哥,你这‘新生活’的味儿,太冲了!嫂子看了,不杀过来我跟你姓!”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接过陈放的手机,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蓝天,碧海,奢华的游艇,两个美得不像真人的姑娘簇拥着一个笑容僵硬、眼神空洞的男人。
讽刺。巨大的讽刺。
但这正是我要的。
我掏出自己那部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未读信息——林薇被我拉黑后,她的所有通道都被我亲手砌上了高墙。很好。我点开朋友圈,选中陈放拍得最“有冲击力”的那张合影——我坐在游艇甲板的中央,娜塔莉亚和苏菲一左一右紧挨着我,笑容灿烂,背景是辽阔无垠的蔚蓝大海,阳光洒在我们身上,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边。
手指悬停在发布键上,指尖冰凉。
配文?
我盯着屏幕,几秒钟的停顿,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然后,指尖落下,敲出几个冰冷又刻意张扬的字:
【新地图,新空气,新生活。啧,真香![太阳][啤酒][酷]】
点击。发送。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世界似乎也跟着安静了一瞬。海风依旧喧嚣,游艇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身旁两位美女身上的香水味依旧浓郁。但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小小的“发送”动作,被彻底地、决绝地抛了出去,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漂亮!”陈放用力一拍大腿,冲我竖起大拇指,满脸写着“搞事情我是专业的”,“坐等嫂子原地爆炸!言哥,接下来咋整?真带美女出海兜风?”
“兜风?”我把手机揣回兜里,那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大腿皮肤,像一块寒冰。我走到船舷边,目光投向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纯粹的蓝。“不了,没兴趣。”
我弯腰,从游艇甲板上放着的装备箱里,拎起陈放提前准备好的一根海钓竿。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
“钓鱼。”我把鱼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动作有些生疏地挂上鱼饵,然后猛地甩了出去。鱼线划破空气,发出“嗖”的一声锐响,坠入远处深蓝色的海水里,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浮漂在海浪中起伏。
“啊?”陈放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旁边两位美女,“这……资源都给你叫来了,你就……钓鱼?”
娜塔莉亚和苏菲也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但职业素养让她们保持了完美的微笑。
我没回头,背对着他们,目光死死盯着海面上那个小小的浮漂。手臂因为用力甩竿而微微发麻。胸腔里那股冰冷的、麻木的、却又带着毁灭性快意的情绪,随着鱼线一起沉入了深海。
“嗯。就钓鱼。”我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但异常清晰,“清静。”
陈放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挠了挠他那被晒得发红的头皮,小声嘟囔了句:“行吧,你开心就好……反正钱照付。”他转头,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开始招呼两位美女去船头拍照,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气氛。
引擎启动,游艇缓缓驶离码头,朝着更开阔的海域驶去。马达的轰鸣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我坐在船舷边的折叠椅上,像个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眼睛只盯着那根鱼竿,盯着海面上那个随波逐流的浮漂。
时间在咸腥的海风中一点点流逝。阳光毒辣,晒得头皮发烫,后背的T恤很快被汗水浸透。浮漂一直安静地漂着,毫无动静。
手机,一直安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像个哑巴。
就在我以为它真的会一直安静下去,或者林薇终于彻底放弃,又或者她正忙着在顾琛的病床前“加班”时——
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疯狂地震动起来!
不是一下,两下。是那种持续不断的、歇斯底里的、带着强烈恐慌和绝望的震动!隔着布料,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大腿皮肤上,像一颗濒临爆炸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嗡——嗡——嗡——!
频率快得让人心惊肉跳。
我身体猛地一僵,握着鱼竿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都在轰鸣。
来了。
她终于看到了。
我慢慢地把手从鱼竿上松开,任由它靠在船舷上。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然后,极其缓慢地,把手伸进了裤兜。
指尖触碰到那疯狂震动的手机外壳,滚烫。
掏出来。
屏幕上,不再是空白的寂静。它被一串长长的、密密麻麻的、还在不断增加的未接来电图标彻底淹没!每一个图标都像一只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来电归属地:北城。
来电号码:一个陌生的、但我瞬间就能认出来的号码——林薇办公室的座机。她大概是发现自己的手机号被拉黑,气急败坏地用了办公室的电话。
嗡——嗡——嗡——!
手机还在我掌心疯狂地震动、嘶鸣,屏幕不断亮起那个刺眼的座机号码,固执地闪烁,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盯着屏幕,任由它在我手里震个不停,像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海风吹在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团骤然升起的、混杂着报复快意和冰冷愤怒的火焰。
游艇的马达声,陈放和美女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海浪声……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瞬间退得很远很远。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手中这部疯狂尖叫的手机。
震动终于停歇了一瞬,屏幕短暂地暗了下去。但仅仅过了不到三秒——
嗡——嗡——嗡——!
它再次以那种拼命的架势震动起来!屏幕固执地亮起,同一个号码,同一个名字(在我心里),带着一种不接电话就绝不罢休的疯狂。
陈放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停下和美女的说笑,探过头来,看着在我手里震得快要跳起来的手机,又看看我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言哥……这……要不……接一下?这架势,听着像有急事啊?别是家里真……”
“急事?”我打断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嘴角却扯出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弧度,“她能有什么急事?顾琛又‘不行’了?需要她林薇立刻、马上、亲自去‘照顾’?”
陈放被我话里的刻毒噎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着,那嗡嗡声像是催命的符咒。我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号码,眼底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冰冷的怒火彻底烧尽。
接?听她再编一个“蚊子包”的故事?还是听她哭着说“回来吧,我需要你”?然后呢?等我心软了,滚回去了,她再接到管家老陈的短信,再半夜三更跑去看她的白月光,再带着一身别人的印记回来“补偿”我?
去他妈的!
我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吐出去。然后,在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震动刚刚开始新一轮冲击的瞬间——
我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地、用力地,按在了侧边的关机键上!
长按。
屏幕固执地亮了一下,似乎还想挣扎。但很快,那刺眼的来电显示消失了,震动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一片死寂。
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哗哗声,海风吹过桅杆的呜呜声,以及远处海鸟的几声鸣叫。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我攥着这部冰冷的、沉默的“砖头”,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但那是因为愤怒,因为一种近乎虚脱的、毁灭性的快感。
我把已经关机的手机,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在脚边的甲板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然后,弯下腰,重新捡起那根靠在船舷上的海钓竿。
鱼线绷得笔直。浮漂不见了。
有鱼上钩了!
一股巨大的、凶狠的拉力顺着鱼线猛地传来,几乎要把鱼竿从我手里拽脱!鱼竿瞬间弯成了一个大大的、惊心动魄的弧度,竿梢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呜呜的破风声。
“我靠!大鱼!言哥稳住!”陈放也看到了,瞬间忘了刚才的插曲,兴奋地大叫起来。
我下意识地双脚分开,死死蹬住甲板,腰腹核心瞬间绷紧,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鱼竿,与水下那股狂暴的力量展开了角力。肌肉贲张,额角的青筋都因为用力而暴突出来。
竿身传递过来的力量野蛮、原始、充满了不屈的挣扎。每一次猛烈的拖拽都像要撕裂我的手臂,又像是在疯狂地撕扯着我那颗同样在挣扎的心。汗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咸涩地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放线!稳住!别硬刚!溜它!耗它体力!”陈放在一旁紧张地指挥着,手里不知何时抄起了一个巨大的抄网,随时准备着。
我依言,手臂的对抗稍稍放松了一丝,鱼线立刻被水下的巨物疯狂地向外拖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鱼轮飞速转动。感觉线快放尽时,我又猛地发力,手臂肌肉如钢筋般绞紧,开始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收线。收一段,又被猛地拽出去一段。每一次力量的拉锯,都像在拔河,对手是深海中未知的巨兽,也是我自己心里那头咆哮的困兽。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甲板上,瞬间蒸发。咸涩的海风吹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打磨着皮肤。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手臂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胸腔因为剧烈的喘息而火烧火燎。但水下那股狂暴的力量,终于显露出疲态。拖拽变得不再那么凶猛,间歇的时间变长了。
“好!它没劲儿了!快!一鼓作气拉上来!”陈放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低吼一声,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腰腿猛然发力,双臂如同开弓般向后狠狠一带!
哗啦——!
伴随着巨大的水花声,一个银光闪闪、拼命扭动的巨大身影破水而出,被鱼线牵引着,重重地摔在游艇光洁的甲板上!
那是一条体型惊人的海鲈鱼!银灰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湿漉漉的冷光,尾巴还在用尽最后力气疯狂地拍打着甲板,发出“啪啪”的巨响,鱼鳃急速开合,鱼眼里充满了不甘的惊恐。
巨大的水花溅了我一身一脸,冰凉的海水混合着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我拄着鱼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看着甲板上那条徒劳挣扎的巨物,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征服感混杂着筋疲力尽的虚脱感,瞬间冲垮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牛逼啊言哥!这大家伙!少说三十斤!”陈放激动地冲过来,手里的抄网都忘了用,直接上手想按住那条还在蹦跶的鱼。
就在这短暂胜利的喧嚣尚未平息的时刻——
呜——!
一声低沉而浑厚的汽笛长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海风,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
这声音不对劲!
我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艘体型远比我们这艘小游艇庞大得多的白色豪华游艇,正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劈开碧蓝的海浪,高速朝着我们这边直冲而来!船头激起的白色浪花高高溅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刺眼的水幕。
它的目标极其明确,就是冲我们来的!距离在飞速拉近,速度快得让人心惊!
“卧槽!搞什么飞机?!”陈放也顾不上那条鱼了,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扔掉抄网,扑到船舷边,朝着那艘冲来的大游艇疯狂挥手大喊,“喂!停下!要撞上了!操!听见没有!停下啊!”
驾驶我们这艘小游艇的船长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试图转向规避。
但对方的速度太快了!庞大的白色船体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在海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我们的小艇。咸腥冰冷的海水被高速破开的船头激荡成汹涌的浪花,劈头盖脸地砸在我们身上!
就在两艘船即将发生惨烈碰撞的前一秒——
嘎吱——!
刺耳至极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巨大的水花轰鸣响起!那艘豪华游艇以一个极其惊险的、近乎炫技般的甩尾急刹,庞大的船体带起巨大的涡流,硬生生在我们小游艇旁边不到五米的地方稳稳停住!激起的浪墙猛地拍打在我们船体上,小艇剧烈地左右摇晃,娜塔莉亚和苏菲吓得尖叫着抱住了船舱的柱子。
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我一身,冰冷刺骨。我死死抓住湿滑的船舷才没摔倒,心脏因为刚才的惊魂一刻而狂跳不止。怒火瞬间顶到了天灵盖!
“他妈的谁啊?!会不会开船?!想杀人吗?!”陈放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惊魂未定地破口大骂。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艘嚣张的白色游艇上。甲板空旷,只有船尾方向……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船尾的阴影里,缓缓地、平稳地驶出了一辆……电动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浅灰色休闲装,身形因为久病而显得有些过分清瘦,脸色在刺目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但那张脸……即使被病痛和轮椅所困,依旧能看出曾经英俊得足以令女人疯狂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正直勾勾地、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审视、愠怒和一丝……无奈的笑意,穿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精准地投注在我脸上。
顾琛!
那个像噩梦一样盘踞在我婚姻里、让林薇魂牵梦萦、无数次在深夜里夺走我妻子的白月光!顾琛!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北城最好的医院里躺着,半死不活,需要林薇“精心照料”吗?他怎么能坐着轮椅,出现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三亚?!还他妈开着这么嚣张的游艇?!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怒火像海啸一样瞬间淹没了我!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攥着船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抠进了湿滑的木头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顾——琛——!”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和冰冷的杀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砸向对面,“你他妈怎么会在这里?!”
顾琛操控着轮椅,又向前移动了一点,彻底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下。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我一时难以分辨。他看着我,嘴角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和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和海风的喧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怨念?
“姐妹,”他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让人操碎了心的熊孩子,语气里充满了控诉,“你男人……可真他妈难哄啊!”
姐妹?!
轰——!!!
这两个字像两颗高爆手雷,一前一后在我脑子里炸开!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思维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我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雕,彻底僵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手里还残留着和海鱼搏斗后的滑腻感,脸上淌着冰冷的海水,狼狈不堪。脑子里的CPU像是被顾琛这石破天惊的“姐妹”两个字彻底干烧了,滋滋冒着青烟,宕机得彻彻底底。
什……什么玩意儿?姐妹?谁跟谁是姐妹?他是在叫我?还是在叫林薇?
我的目光如同被强力胶水黏住,死死钉在顾琛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他虚弱地靠在轮椅里,刚才那惊世骇俗的称呼似乎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此刻正微微喘息着,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幽地回望着我,里面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戏谑、疲惫和“你丫终于落到我手里”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诡异死寂、空气都仿佛凝固的时刻——
一个穿着白大褂、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顾琛的轮椅旁。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
他没有看我,而是径直将文件夹打开,从里面抽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动作精准地递到了我的眼皮底下。纸张在咸湿的海风中哗啦作响。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在那份文件上。
最上面一行加粗的黑体字瞬间刺入眼帘:
【XX医院 患者病情说明及隐私保护告知书】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医疗术语和诊断结论。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锁在其中几行字上:
“……患者顾琛,因严重脊柱神经损伤及术后并发症,确诊为永久性ED(勃起功能障碍)及下肢完全性瘫痪……”
“……近期因肺部严重感染引发呼吸衰竭,于ICU抢救期间,因体位固定及长时间佩戴呼吸面罩等抢救设备,于颈胸部、锁骨附近造成多处不可逆器械压迫性皮下瘀斑(非人为痕迹)……”
器械压迫性皮下瘀斑……非人为痕迹……
那几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像一把把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我构筑了无数个日夜的、名为“背叛”的堡垒上!
那些我认定是林薇与顾琛苟且的铁证——她锁骨上那刺目的红痕……原来……是抢救仪器压出来的?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灭顶的眩晕感。那份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我喘不过气。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更烫在我那颗被愤怒和猜忌扭曲得千疮百孔的心上。
“沈先生,”那个金丝眼镜的医生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穿透海风,“顾先生的身体状况,如您所见。他颈部和锁骨附近的皮下瘀血,是抢救时固定体位和呼吸面罩持续压迫所致,并非……”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扫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并非您可能误解的那种‘人为活动’痕迹。这一点,有详细的抢救记录和仪器使用报告佐证,院方可以随时配合核查。”
人为活动痕迹……他妈的!这医生说话可真够“委婉”的!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的,像是被人隔着几千公里狠狠抽了几个耳光。那些被我反复咀嚼、用来折磨自己、也用来作为逃离借口的画面——林薇锁骨上的红痕,她深夜归来的疲惫,她那些疯狂的“补偿”……此刻都像一面面碎裂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映照出我自己的狭隘、多疑和……愚蠢!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份该死的病历,死死钉在轮椅上的顾琛身上。他依旧苍白虚弱,但那双眼睛里,此刻却明晃晃地写着“看吧,我就说你这傻逼想多了”的控诉,甚至还带着一丝……“你委屈个屁,老子才该哭”的怨念?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颤抖,“你叫她……姐妹?”这个称呼此刻说出来,依旧充满了荒谬绝伦的冲击力。
顾琛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虚弱地翻了个白眼,那动作由他做出来,竟然带着点诡异的娇嗔?
“不然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子怨气冲天而起,“你以为我拖着这副破棺材板儿一样的身体,放着北城的高级病房不住,漂洋过海来三亚吹风,是为了跟你上演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狗血剧?”
他喘了口气,像是用尽了洪荒之力,才继续控诉道:“老子是为了捞你这条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的傻鱼!顺便救救我那个被你气得快原地爆炸、又不敢亲自来找你解释的蠢妹妹!”
妹妹?!
轰隆——!!!
如果说“姐妹”是第一颗炸雷,“妹妹”就是紧随其后的核爆!蘑菇云在我一片狼藉的脑子里冉冉升起!炸得我魂飞天外!
林薇……是顾琛的……妹妹?!
“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混乱而变调,“林薇她……她明明是……”
“孤儿院长大的?”顾琛虚弱地打断我,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档案是假的。我爸妈当年……出了点事,树敌太多。为了保护她,也为了保护顾家最后一点翻身的底牌,只能把她送走,彻底隐姓埋名。”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痛楚,“我也是……这几年才找到她。本来想等局面彻底稳了再相认,谁知道……”
他喘了口气,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我:“谁知道她嫁了你这么个醋精转世、脑补帝附体的活祖宗!看到个印子就能脑补出一部八十集家庭伦理苦情剧!还他妈学会离家出走了?朋友圈发美女?沈言,你可真行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我晕头转向,脸颊火辣辣地疼。过往的无数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疯狂闪现:
林薇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奢侈品的熟稔,与她的“普通”出身不符……
她面对商业对手时,偶尔闪过的、与温婉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眼神……
她对顾琛那种超越寻常的、近乎本能的紧张和付出……
管家老陈每次短信里那公事公办的语气,从未有过任何暧昧暗示……
还有……她每一次深夜归来,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
所有的疑点,所有被我刻意忽略或者扭曲的细节,此刻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乱反正,指向了一个我从未敢想、也从未想过的方向!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羞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被戳破的、充满气的皮球,瞬间瘫软下来,所有的怒火、猜忌、理直气壮的逃离,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灰飞烟灭。只剩下无地自容的狼狈和一片空白的茫然。我甚至不敢去看顾琛那双充满控诉的眼睛。
“所以……”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她……她照顾你,是因为……”
“因为我是她亲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顾琛没好气地抢白,又因为激动咳嗽起来,旁边的金丝眼镜医生立刻上前一步,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动作熟稔而自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顾琛缓了缓,抬眼瞪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还因为,她是我在集团里最信任的‘暗线’!帮我盯着那些吃里扒外的老狐狸!老子瘫了,但顾家还没倒!那些机密文件,那些要命的把柄,不交给她,交给谁?交给你这个只会吃飞醋、一不高兴就跑到天涯海角钓鱼的祖宗?”
商业间谍?暗线?机密文件?
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下来,砸得我眼冒金星。所以……她那些所谓的“加班”……深夜去见顾琛……不仅仅是因为亲情,还肩负着这样沉重的责任?而我……我他妈都干了些什么?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逼,沉浸在自己脑补的绿帽戏里,在她最需要支持、最疲惫不堪的时候,不仅没有成为她的依靠,反而因为那可笑的猜忌,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甚至跑到三亚,用那种最幼稚、最伤人的方式“报复”她!
强烈的自我厌恶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到了甲板上那条早已死透、冰冷僵硬的海鲈鱼。
“她……”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痛,“她现在……在哪?”
顾琛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怨念几乎要实质化:“在哪?还能在哪?在北城,一边强撑着替我收拾公司那堆烂摊子,一边被你气得以泪洗面!还得提心吊胆,生怕你这作精祖宗在朋友圈发美女发得太过火,真把自己‘新生活’进去了!”
他喘了口气,像是累极了,疲惫地挥了挥手,像是要挥走我这个巨大的麻烦:“行了行了,别杵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赶紧滚回去!机票我秘书给你订好了,最快一班。”他顿了顿,那双漂亮的、此刻却写满疲惫的眼睛瞥了我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丝,带着点认命般的无奈,“……哄不好她,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你。”
做鬼都不放过我……这话从顾琛嘴里说出来,竟然带着点诡异的真诚。
巨大的羞愧感像涨潮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几乎要将我溺毙。我甚至不敢再去看顾琛和他旁边那个一脸“你终于明白了?”表情的金丝眼镜医生。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最终也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所有的辩解和懊悔都显得苍白无力。我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踉跄着冲向游艇通往船舱的狭窄楼梯,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让我无地自容的甲板。
“喂!言哥!你的鱼!”身后传来陈放的大嗓门,带着点不知所措。
鱼?去他妈的鱼!
我现在只想立刻飞回北城,哪怕跪穿林薇办公室的地板!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仿佛还残留在耳膜深处,混合着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北城干燥微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却丝毫没能缓解胸腔里那把焦灼的火焰。出租车一路疾驰,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闪烁,却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晕。
“师傅,麻烦快点!环宇大厦!”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手指无意识地反复解锁又锁上手机屏幕。林薇的手机号依旧静静地躺在黑名单里,像一个无声的控诉。我犹豫了几秒,手指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最终还是没敢点下“移除黑名单”。见了面怎么说?跪下?抱着她腿哭?说我他妈就是个被醋泡发了的傻逼?
车子在环宇大厦气派的玻璃幕墙下停稳。我甩下几张钞票,连找零都顾不上,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深夜的大堂灯火通明,却空旷得能听到自己急促脚步的回音。专属电梯的数字飞快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叮。
电梯门无声滑开。顶层总裁办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尽头那扇厚重的、刻着“总裁办公室”的黄铜标牌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光线。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带着刺,扎得肺叶生疼。手心里全是汗,黏腻腻的。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门板,微微发抖。
轻轻推开。
办公室很大,布置得低调而奢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她常用的鸢尾花香水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北城璀璨的万家灯火,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林薇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
她背对着门口,面向着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身上还穿着白天那套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只是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熨帖的丝质衬衫。长发有些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灯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肩线,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她没有回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进来,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流动的光河。背影在宽大的座椅里显得那么小,那么寂寥,像一座被遗忘在繁华里的孤岛。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愧疚、心疼、恨不得把自己锤死一万遍的情绪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
“薇薇……”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林薇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椅子。
当她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张总是精致得无懈可击的脸上,此刻脂粉未施,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刺眼,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而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或是带着娇嗔、或是藏着锐利的漂亮眼睛,此刻红肿得像两个桃子,眼皮浮肿,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鼻尖也是红红的。
她抬起眼,看向我。
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也没有冰冷的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泪水浸泡过的、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和……疲惫。像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所有心力的旅人。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倔强地微微上扬着下巴,无声地看着我。那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心如刀绞。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间将我淹没,冲垮了所有准备好的、苍白无力的道歉。我像个做错了事、终于被家长找到的孩子,所有的委屈、后悔和后怕汹涌而上,堵在喉咙口,哽得我发不出任何声音。鼻子一酸,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薇薇……”我哽咽着,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我不管不顾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腿,把脸埋在她带着熟悉香气的西装裙上,滚烫的眼泪瞬间就洇湿了昂贵的布料。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他妈就是个傻逼!天底下最大的傻逼!”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而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不该不信你……不该拉黑你……不该跑……更不该发那些混账照片气你……你打我!你骂我!怎么都行!别这样……别不要我……”
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她的裙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在我怀抱里瞬间的僵硬,然后,是微微的颤抖。头顶上方,传来她压抑的、细微的吸气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迟疑的、小心翼翼的触碰。
“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地上凉。”
这句带着哭腔的、软弱的关心,像一把温柔的刀子,精准地戳破了我强撑的堤坝。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同样泪流满面的脸。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什么男人的面子,什么狗屁的尊严,在这一刻都碎成了渣。
“我不起来!”我像个撒泼耍赖的孩子,把她抱得更紧,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除非你原谅我!除非你说你不生气了!薇薇……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发誓!我要是再犯浑,就让顾琛天天坐轮椅来我家门口骂我!”
提到顾琛的名字,林薇红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想笑,又被更深的悲伤压了下去。她看着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泪水流得更凶了。
“你……你知道我哥他……”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他为了去找你……差点……差点……”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顾琛那苍白虚弱的样子,还有他身边那个医生凝重的表情……他拖着那样一副身体飞去三亚,承受着怎样的风险和痛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我慌忙点头,急切地解释,像个急于表功的小学生,“病历我看了!医生也跟我说了!他是你亲哥!那些印子是抢救压的!我蠢!我眼瞎!我脑子被驴踢了还灌了水!我……”
“够了!”林薇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
“沈言,”她叫我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决绝,“你以为……一句‘对不起’,一句‘知道了’,就能把一切都抹平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跌入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薇薇……”
“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泪水,“当你拉黑我所有联系方式的时候……当我看到你朋友圈里……你和别的女人……”她说不下去了,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我没有!我跟她们什么都没发生!那是陈放找来的模特!摆拍!纯粹就是为了气你!真的!我发誓!”我急得口不择言,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我对天发誓!我要是碰过她们一根手指头,就让顾琛……”
“闭嘴!别提我哥!”林薇猛地转回头,厉声喝止,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痛苦。她看着我,眼神冰冷而陌生。
我的心彻底凉了。完了。她不会原谅我了。我亲手毁掉了一切。
就在绝望的寒冰即将把我彻底冻结的时候——
林薇突然动了。
她没有再看我,而是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绕过办公桌,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决绝地走向办公室那扇厚重的、通往里面休息室的门。
咔哒。
一声轻响,她反手,极其利落地,把休息室的门锁上了。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像个被遗弃的傻瓜。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锁门?她……她不想见我?要把我彻底关在外面?连最后的解释机会都不给了?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让我浑身冰冷。
然而,预想中的驱赶并没有到来。
背对着我的林薇,站在紧闭的休息室门前,肩膀微微起伏着。她没有回头。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我听到了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刺啦——
那是……丝袜被撕破的声音?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
只见林薇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猛地扯开了自己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肤瞬间暴露在灯光下。
接着,她双手抓住西装套裙的侧边拉链,用力向下一拉!
拉链滑到底的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那身代表着女强人干练和距离感的深灰色套裙,如同褪下的盔甲,顺着她纤细的腰肢滑落,堆叠在她光洁的脚踝边。
她里面……只穿着一件……极其单薄、近乎透明的……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向了某个地方。
林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灯光勾勒出她仅着贴身衣物的、曼妙得惊心动魄的曲线。她的脸上泪痕未干,苍白中透着一丝病态的嫣红,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愤怒,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占有欲!
她一步一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毯上,向我走来。像走向猎物的、伤痕累累却依旧美丽的母狮。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疯狂擂动的心脏上。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的我。那眼神,不再有丝毫的软弱和悲伤,只剩下滚烫的、要将我焚烧殆尽的决绝。
然后,她俯下身。
带着泪痕的、冰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的衬衫领口,用力向下一扯!
纽扣崩飞的声音清脆地响起。
她的气息,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她身上独有的、此刻却显得异常浓烈的鸢尾花香,滚烫地喷在我的脸上。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要将我灵魂都烙印上她印记的狠厉:
“沈言……”
“现在……”
“换我补偿你……”
“一辈子!”
(正文完)
【彩蛋:三年后】
三亚,亚龙湾的白沙滩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滚烫。我一手抱着个粉雕玉琢、正举着塑料小铲子咿咿呀呀的小肉团子,一手笨拙地试图把巨大的遮阳伞插进沙子里,汗流浃背。
“爸爸笨笨!”怀里的小祖宗奶声奶气地嫌弃,小胖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推着轮椅的挺拔身影,“看!干妈!”
我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椰林栈道上,顾琛依旧坐在他那辆高科技定制的轮椅上,但气色比我第一次在三亚见到他时好了不止一百倍,脸颊甚至有了点健康的红润。推着他的人,正是当年那个一脸冷静的金丝眼镜医生。只不过此刻,医生没穿白大褂,一身清爽的休闲装,低头跟顾琛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阳光透过椰叶缝隙洒在他们身上。顾琛懒洋洋地靠在轮椅里,抬起手,似乎在展示什么。我眯起眼仔细看——
阳光下,他无名指上一枚款式简洁的铂金戒指,正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而他身边那位医生的手上,赫然戴着同款的另一枚。
“啧,”我咂咂嘴,低头蹭了蹭怀里闺女软乎乎的脸蛋,“闺女,看见没?以后找对象,眼睛得放亮点,千万别学你爹,当年差点把自己蠢没了。”
小丫头似懂非懂,咯咯笑着,流了我一肩膀亮晶晶的口水。
“沈言!让你给娃涂防晒霜,你磨蹭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带着嗔怪从身后传来。
我抱着娃转身。
林薇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的长裙,戴着宽檐草帽,手里拿着防晒霜和一大杯冰镇椰青,正朝我们走来。海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阳光落在她笑意盈盈的脸上,明媚得晃眼。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只在她眼角添了几道极淡的笑纹,反而更添风韵。无名指上那枚和我一对的婚戒,在海天之间熠熠生辉。
“这不就涂嘛!”我赶紧把怀里的小祖宗递过去,顺势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领导辛苦,领导喝椰汁!”
林薇笑着白了我一眼,接过孩子,动作熟练地开始给小家伙涂抹防晒霜。小家伙在她怀里格外乖巧,扭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
我插好遮阳伞,一屁股坐在沙滩椅上,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椰青,满足地喟叹一声。目光扫过不远处栈道上那对依偎的身影,又落回身边正温柔哄着孩子的林薇身上。
海浪声温柔地拍打着沙滩,阳光正好。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我摸出来一看,是陈放那厮在兄弟群里发的消息,一张他搂着个金发碧眼美女在海滩上搞怪的照片,配文:“【图片】兄弟们!新地图!新空气!新生活!啧,真香!@沈言 言哥,怀念不?”
我嗤笑一声,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打:“香个屁!哥现在只闻得到奶粉香!【闺女啃脚丫照片.jpg】 还有,你嫂子说,再敢带坏我,让你顾琛哥去你家门口开轮椅展览会!”
发完,我把手机丢回兜里,伸手揽住林薇的肩。
新生活?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