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站钻出来,八一广场与寒风萧杀扑面而迎。一览无余的石质地面光滑如溜冰场,朔风无挡,便由着性子肆虐,时不时要去撩拨一下寥落的灯柱和行人,见它们只一昧呆滞和躲闪,就忍不住更得意地舞上半空转几圈,甚至“呜呜”吹出几声尖利口哨。顽劣的北风戏弄了一阵自觉有些无趣,偷偷觊觎起远处巍峨的八一起义纪念碑,只是仍耽于震慑,不敢轻易去挑衅。
近处几株硕大的来自热带的棕榈树早已穿上了冬衣,我也将羽绒服裹得更紧,走向天桥。
天桥上人流如织。视觉真是奇怪,人多了便能接收到勃勃蒸腾的气象,年关在即,热闹总是比冷清更温暖人心。
天桥的两边都被占领,挤挨挨除了摆地摊的就是行乞的,我在人流中接踵而行。忽而瞥见一位乞讨者,他的另类迟缓了我的脚步。这是一位中年男性,身着一件藏青色呢大衣,面色干净尚有红润,坐在小板凳上也不掩魁梧,于一众表情呆滞衰老残缺的行乞者中,除了整齐的衣着外自有几分轩昂气度。他专注地演奏手中的乐器,似乎超然于闹市只为清音而来,然而神色并无陶醉,如泣如诉的二胡声中目光不曾拾起,使我适才还飞扬的心沉重下来。
早已练就了一副硬心肠,对繁华街边的此种不再心怀恻隐,可我今天愿意在拥挤中停留,去听一段弦下的流淌。忍将耻辱换箪食,想是情势所迫,但他的内心始终在意着体面,我愿意相信,愿意每个人内心的体面得以保全。
流浪有别于乞讨,流浪歌手、流浪艺人,都应该收获尊敬而不是怜悯。这座城对他们的接纳并不够,我在其他城市掠过时喜欢静静地为之站上一会儿,欣赏他们比选秀节目里更真实的迷醉和执着,这是一座城的品味。
眼前的这位,至少是在用一技之长换取生活资源,和你我一样,都为谋生而辗转碌碌。希望他能早日回家过年,家中总会有期待。
一直记得一位干净的行乞者,她留给我的印象之好,使我都有些不忍这么称呼她。她让儿时的我一度认为,乞讨并非多么不堪,也可以有挺直的腰杆,温淡的笑容。
那年我大概八九岁,除夕的下午,母亲在忙着年夜饭,天阴沉冷峭,母亲说就快下雪了,我趴在玻璃窗边眼巴巴等着雪落下来。
“咚咚咚”,降雪前的寂静中敲门声显得特别清晰,这么冷的天谁来呀?母亲唤我开门。
走廊里站着一位阿姨,我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比母亲要年轻好看些,而且衣服、包头巾都很干净。年边上每天都会有好几拨要饭的,说是安徽那边发大水,母亲说都是可怜人,会问他们需要大米还是热饭,然后装满那些碗,再加上些热菜。不过他们身上大多又脏又破,是乞丐常有的可怜兮兮模样,而这位阿姨的搪瓷茶缸亮亮的,手指甲也很干净,我好像还闻到了淡淡的香味。
母亲迎出来,见了这样的她也有些迟疑,只轻轻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淡淡地笑,白白脸上浅浅的眉眼生动起来。
原来也是从安徽那边过来,今天过年想讨点米煮饭。
母亲让她等等,接过茶缸转身去了厨房。
母亲出来时装了满缸子菜,半布袋米,六个刚蒸好的大肉包,让她带给孩子过年吃。
阿姨连连鞠躬拜谢,我又趴在窗边看她离去。外面已飘起了雪花,阿姨的脚步轻快起来,背影也不再那么单薄。
母亲说,但凡有一点办法,哪个女人会在大年三十抹下脸皮问人开口呢,家里多半还有饿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