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蒲士辉等人自从收留叶氏夫妇,心头多了一个隐患,辛白又时时去探视孙虎臣,防范那押运官谋害,狄去邪自去跟婆苏吉修习瑜伽,白鹤姬除了在舱内静修,便是带着元宝闲走。众人虽然心中都有所牵挂,且喜数日来风平浪静,无惊无险。
狄去邪几次想去看望孙虎臣,甫一接近,那押运官便大声呵斥,几个老兵更是如临大敌,提刀戒备。狄去邪心中气恼,心想:“孙大人只是贬官,又不是囚犯,你这狗官狐假虎威,倒似他生杀全操于你手一般。我一个小孩儿,又在这茫茫海上,难道还能劫了他逃走不成?”孙虎臣见那官儿做派,只是冷笑,也不插话。辛白将酒肉流水价送入来,那官儿大吃大嚼,倒也不来管他。孙虎臣酒量甚大,蒲氏福船上备的多是传自西域的葡萄酒,与江浙的金华酒、绍兴酒仿佛,入口甘甜,后劲却足,孙虎臣往往一顿就喝上一两斤,也不吃甚么嘎饭,喝完了倒头就睡。
辛白与那叶氏夫妻攀谈,那男子自称名叫叶玄宁,那女子娘家姓赵,因叶玄宁在家排行第三,便唤作叶三娘。辛白回到蒲士辉身边道:“这叶玄宁多半是假名,我今日观察他这一番,九成九是海盗无疑了,这一带的海盗多半是白日里住在附近海岛上渔猎,晚上却乘快艇出来打劫,我料他的同党必在这一路上岛屿窥伺,届时由他施放信号,同党便驾艇一拥而上。”
蒲士辉笑道:“辛兄弟,有你在这里,甚么幺麽鬼怪能逃过你的法眼?不过你的眼力虽劲,对此人的意图只怕有些误判。他若是海盗们放上来的眼线,他却带着这个娘们做什么?虽说人不可貌相,譬如那位白姑娘,我这双老眼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但是这位叶三娘,不但浑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练过武艺的痕迹,眼神更是躲躲闪闪,甚是畏人,倘若这都能装出来,倒是可以去登台唱戏,也不愧一代名伶了。”
辛白不由得歪过头,想了一会儿,说:“或许叶玄宁怕我们不肯收留他,故意带着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好教我们不起防范之心?”
蒲士辉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这次出海,船上一百多人都是家主亲自挑选的好手,不惟久经风浪,兼且武艺精熟,船上备足了强弓硬弩,长枪短剑,若是有人强攻,便是来上数百人也讨不了好去。海盗小艇虽快,不能远航,我等若是眼见不敌,扯足风帆,几个时辰内便能把他们甩得无影无踪。你传令下去,将巡逻的人手增加一倍,换班时也要有人在。”
辛白应了一声,便走出去部署。这艘船上有二十人专司护卫之职,领头的队长叫做孙元化,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本是水师军官,左右手均能开五石强弓,舟船颠簸之际,七十步内箭无虚发,蒲氏聘请他训练弓手,上下皆称之为孙教师。辛白与孙元化商议停当,仍旧不放心,传话要去,要当值的水手人人刀不离手。
白鹤姬见辛白忙忙碌碌,不禁面露讥讽之色,狄去邪见她这般神态,不由得奇道:“晴子姐姐,莫非你觉得辛大哥是在瞎担心么?”
白鹤姬笑道:“有老和尚在这里,来个百来个海盗还不够他一口吞的,莫说填饱肚子,算做一顿宵夜还有些勉强。我看那叶三娘终日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只怕她怕别人甚于别人怕她,那叶玄宁虽然鬼鬼祟祟一望可知不是好东西,他一口闽音,难道连泉州蒲氏的名头都没听说过?南洋一带,海盗虽多,真正有势力的不过一两家,而且都跟蒲氏交情甚厚,至于零星海盗,又怎敢来捋虎须?叶玄宁如果真是他们派来的探子,见了船上这般人手和戒备,也该知难而退了。”
狄去邪道:“如此说来,是辛大哥忒过小心了。”
白鹤姬噗嗤一笑,道:“他若真是‘辛大哥’,倒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了,我索性告诉你吧,她是女的。”
狄去邪大吃一惊,道:“辛大哥如何是个女的?”
白鹤姬道:“她若肯把自己扮得丑些,说不定还能瞒过我。在海上讨生活,不管你是官是匪,照例是不能带女人的,辛白这样的美貌女子,倘若不作男装,不知会惹出多少乱子。不过这些水手大多是些蠢材,辛白身份又与他们不同,自己独居一室,所以别人没有发现而已,再说,她是蒲氏的亲信,就算有个把带眼的识破了,也不敢贸然开罪她。”
狄去邪想到在杭州望湖楼那军官调戏辛白的事,不由得恍然大悟,道:“难怪上次在杭州,有个喝醉了酒的军官,把她认作女子。”
白鹤姬道:“酒醉三分醒,醉汉有时候反而比常人清醒些。再说那军官本是酒色之徒,论到这方面的眼力,自然胜过你这样的小鬼头百倍。”
狄去邪听到这里,不由得郝然,道:“我一路叫她辛大哥,她多半要笑话我有眼无珠了。”
白鹤姬道:“等你大得几岁,再见到辛姐姐这样的美女,只怕一见之下,神魂颠倒,再也迈不开步子了。西域大教有个圣人,曾经对弟子说‘你们若不能像那小孩,断不能进我的天国’,就是这个意思,你这年纪,七情六欲,都不需用心去抵御,纯是天性。”
狄去邪笑道:“我都不知道姐姐你是夸我还是损我,你也大不得我几岁,倒来嘲笑我年幼。”
两人说笑间,突然外头一阵嘈杂,狄去邪霍的站起,道:“晴子姐姐,莫非有什么变故?我们出去瞧瞧?”白鹤姬点点头,对元宝道:“姐姐出去了,元宝你乖乖呆在里面,不可出来。”
元宝的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嘟嘴道:“不要,不要,我也要看!”
白鹤姬无奈,抱起元宝,对狄去邪道:“我看也不会有甚么风险,就带他去吧,不然这小东西哭闹起来,也真是难当。”
狄去邪伸手道:“要不我来抱你。”元宝身子往外一躲,摇头道:“不要,不要,我就要晴子姐姐。”
狄去邪向他扮个鬼脸,道:“那你等下不可捣乱,不然叫晴子姐姐不要你。”
三人走出舱外,其实天色尚白,海面波光粼粼,海天之际却出现了无数帆船,仿佛朵朵白云,遮空蔽日而来。蒲士辉、辛白、孙元化等人都站在船头,神情愕然,眼前事态,万万不在计算之中。海上行商,绝无如此众多的大船聚在一起航行的,南洋各处海盗更不必说,看这船队的航向,显然有包抄之意,来者不善自不待言。蒲士辉自忖以此悬殊之势,战固然不能胜,逃亦未必能售,饶是他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由得额头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