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熟知的人说:“老党员柳直前,是一条比犟牛还犟的拓荒牛。”
一
老头子,本可以待在家里,吃安闲饭了。却像个转动中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手里不摸点事做,像吃错了药,心里痒痒的。老头子叫柳直前,老党员,八十岁了,做起事来,一身劲。
当乡长的满崽通民订阅的《湘江评论》、《湘潭日报》、《快乐老年报》,成了柳直前茶余饭后的读物。报纸上,将老人是家中的宝贝,错成老人是家中的宝玉。
狗娘养的,公家的报纸也出错别字。柳直前读书不多,对错别字向来嫉恶如仇。不过,这些日子,柳直前最纠结的错别字,不在报上,在山上。
时序,在冬季。这天,吃了早饭,柳直前放下毛镰刀、锯子,坐在阶矶上系鞋带。婆婆子扫着地,问道,又上山去?崽晓得了,又要讲多话嘞。
要你在屋里歇着,就是不听。婆婆子叫梁百依,人称柳大娘。柳直前坐直身子,喝了口茶,嘴里吐出根茶梗,他们晓得个屁,不把国外松锯了,茶油哪里来?柳直前头也不回,一溜烟,往山上去了。
知夫,莫如妻。结婚五十多年了,柳大娘对柳直前知根知底,知道他是个犟脾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错是没错,就是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自己,又帮不上忙。身体不挣气,得药保。四十多岁,心脏就来了毛病。一年到头,离不开药。除了家务,外面的事,一概管不了。
柳直前,壮得像头牛。不过,牛也有来毛病的时候。几年前,柳直前脑壳发晕,一检查,脑动脉供血不足,得长期吃药。
想起这些,柳大娘叹了口气。唉,都是那些外国松害的。想当初,何必栽这些没用的家伙。叹气归叹气,不动锯子,树不会自己倒下来。
二
二十多年前,山里人一窝蜂,将山上那些歪头究脑的本地松清除了。取而代之,以外国松。青山更青了,六七米高一棵的外国松,像俏丽的塑料洋妞,吸引着人们的眼球。中看,不中用。
柳直前家南面的自留山上,就站了许多这种树。逗人喜欢的,是茶树。柳直前家的西边,隔着垅有一片茶树,大集体时所栽,责任到户后分的。
如今有的树,搭楼梯,都摘不到果子了。柳直前常说,茶树是世界上最好的树,虫子不伤害它,药都不要打,吃露水长大的。又说,茶油是世界上最好的油,没污染。
十多年前,柳直前将屋后的自留山开垦了,栽种茶树。三年,就挂了果。屋后有成片的竹林,碗口粗的杂树,柳直前挖烂几把锄头,挖了一个冬天,才完成心愿。
尝到甜头后,又在南边的山上植上茶树苗。几年后,这批树也纷纷挂果。柳直前,把茶树看作正确的文字。那些挺拔的外国松,就成了刺眼的错别字,非拔除不可。
在县工商局当局长的二崽畅民,喜欢舞文弄黑。不过,他清楚,父亲所说的这些长在山上的错别字,可不是橡皮擦、涂改液可以清除的。得用锯子、刀子,得花费些力气。
去年冬天,柳直前费了足劲,才弄掉半山外国松。今年冬天,又继续干。为什么算盘子只往一头打呢,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还不是得不尝失?
三
嘀,嘀,嘀。柳大娘正在坪里竹竿上晒衣服,大崽顺民开着车,回来了。顺民从乡政府聘任干部做起,现在。当着市里某区的区党委书记了。
这天,是星期天,顺民回来看父母。兄弟三人的家室,都在城里。年事已高的父母,成了留守老人。兄弟们经常在周末回来,与父母团聚。
顺民带了几条软白沙,给父亲抽。还有,苹果、梨子等水果。进门后,卸下东西,顺民问,老太爷呢?柳大娘边泡茶,边指着南边的山上,还不是锯树去了。
顺民听了不乐意,叹了一口气,他呀,就是不信劝。母子俩来到山上,柳直前正拉开架势,嚓嚓嚓嚓锯着松树。一棵树应声而倒,朝山下溜去。
顺民张了一根烟给父亲,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根。柳大娘将柳直前扔在地上的外衣、毛线衣掸冲,挂在树枝上。关注着父子的言行,生怕他们言语不合,闹不愉快。
柳直前弯下腰,锯另一棵的时候,柳顺民开口了,锯什么锯啰,年纪一大把,隔天远,隔地近了。柳直前起先装作没听见,过了一阵,终于回应了。
一年吃药,都要不少钱嘞。多打点油,还不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柳大娘说,你就是歇不得气,我们吃的药,他们做崽的,哪次不是限时限刻,买回来了?
柳直前不说话,却在心里打着算盘。他每个月的药费,大概二百块钱,婆婆子的加倍。一年下来,他要二千五,婆婆子五千左右。
前年,家里打了一百斤油。去年,他将南边的外国松砍了一半,今年增加二十五斤油。如果今年将所有的外国松砍掉,估计还能增加二十五斤。
油价由去年的四十,涨到今年的五十块钱一斤。多打五十斤油,他的药费就可以自己负责了。柳直前边锯树,边在心里盘算。柳大娘与顺民,早就下山去了。
四
吃中饭的时候,顺民一边频频碰杯,一边在心里琢磨,如何劝止父亲不再上山砍树。菜都是他炒的,母亲年纪大了,有些拿不准咸淡。
柳直前这个乡里老倌,是不易对付的。他有几根,掰不弯的傲骨。凭着锄头挖,扁担挑,把三个崽都培养成了吃国家粮的。一辈子不打牌,不赌钱,看都不看。一般人,做不到这点。
七十岁以前,没进过医院。身子硬朗,扶犁掌耙,撒谷种秧,样样里手。年轻时,当过十六年生产队长,为人正直,大公无私。当地老少,都敬佩他。
柳直前婆婆老公都有心血管病后,家里打的茶油,就全都留着自家吃了。顺民抿了口酒,向母亲道,去年打的油够了不?柳大娘告诉他,到新油出来,还可以剩下五十斤左右。
顺民说,一年剩五十斤,到明年,就可剩一百斤。要这么多,做什么?柳直前知道,这账,是算给他听的。他从来不易说服,这算什么,你强叔家每年三百多斤。
顺民能管一区的人,区区父亲这一个,他还真有些无可奈何。柳直前放下筷子,抽了根烟,稍微歇了歇,拿起刀锯,又上山去了。
柳直前心里,其实,也有挂碍。同一班辈的人,已经走了很多。塘里的鱼一样,钓走了,网打了,沿着水口子跑出去了。自己的身体,也在走下坡路。在山上干一天下来,吃饭洗漱之后,挨黑就上铺了。一身酸痛,骨头,像散了架。
当晚,顺民发动汽车,准备返程,柳直前婆婆老公在坪里送。顺民说,父亲硬要坚持,我也没办法,到时叫两个老弟回来,开个家庭会,听听大家的意见。
五
听了顺民的话,柳直前心里不爽。他开过很多别人的会,有调解的,劝架的,疏导的。活到这把年纪了,要开自己的会,而且,是晚辈来开他这长辈的会。他,一点也不乐。
发神经,干部当蠢了,开个屁会。第二天早餐后,柳直前又准备上山,刀锯不见了。柳大娘说,顺民怕你累伤,拿回去了。柳直前气了个半死,关他什么事?
我明天就去,买几把回,看他能怎样。正在气头上,老萧来了。老萧是柳直前几十年的朋友,经常来往。老萧说,胡大海昨晚死了。
胡大海,是他们共同的伙计,起屋炒菜,耍龙灯,赞狮子,什么都内行。一身板健的,怎么死了?没病没痛,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没了命。两人无语,相对默然。仿佛,都回到记忆的昨天。
几支烟的工夫后,两个老伙计,又如数家珍地回,顾着曾经的伙计。周小河,王一家,赵之问,张无病,许爱农……都没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当天下午,柳直前摸摸自己的额头,烧着嘞。他患了感冒,躺在床上,盖三床被子,还减冷。不到严重的状况,婆婆老公不会轻易给崽打电话,怕影响他们的工作。
柳大娘用手机,请来乡上的医师,医师说,没事,打点针,吃点药,就行了。一连几天,柳直前没精打采,有气无力,躺躺坐坐,走走停停。
柳大娘想起藏在柜顶上的刀锯,笑了笑,还去锯树不?柳直前苦笑,只要吃得饭,恢复了体力,打死也去。
周六的上午,几台小车,整齐地摆在坪前。顺民、畅民、通民,带着家室,都回来了。喊爸爸的,喊老太爷的,喊公公的,一齐围进来,柳直前婆婆老公,开怀地笑。
通民的一双儿女,年纪还小,陪柳大娘在家里做饭菜。三兄弟,与他们的妻子,顺民的女儿,畅民的儿子,换了劳动服,与请来的的几个本家青壮年,带着新买的刀子、锯子,一齐上山。
花一天时间,将柳直前砍剩的柴,锯剩的树,全部砍了,锯了。将树背回来,用电锯拆解成块,码在柴屋里。将柴和树尾,担到禾坪里。
山上的错别字没了,柳直前看上去很开心。感冒,也似乎好得差不多了。脸上满是笑,内心却有些不快:你们把我要做的事,都做了,我做什么呢,这不是抢人家的饭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