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吻花无声
一
我妈妈是河南人。
国民党和共产党内战的年代,妈妈和姨妈在战争的笼罩中,离开亲人,逃难到陕西关中地区。
无奈下,十八岁的妈妈嫁给安里村三队的一户人家为人妻,生下哥哥姐姐。
没过多久安生日子,丈夫因病去世,她一个人拉扯孩子七年多。
从监狱出来的四类分子我父亲,一段迷茫的时间后,去和妈妈一家人生活,把他的户口落在安里村三队。
姨妈嫁给同一个生产队的男人,他给安里公社的煤碳窑用荆条编制提煤的大筐。姨妈和他生五个孩子,两个女孩,三个男孩,最小的林海小我三个月。
姨夫有个巫婆妈妈,我叫她神婆奶奶,她偷偷给附近的社员做法事,得到不少好处。
和妈妈一起生活之前,爸爸在高槐村有妻女。
五十年代,他的妻子生第二个女儿后,阑尾病发作,爸爸用生产队的架子车拉她去十一公里的县城看病,他奔命到西河沟底,流淌的河水声中,妻子被病痛折磨去世,他拉着尸体回家,草草埋葬了她。
迫于生计,爸爸把小女儿送给曹村一户人家抱养,脸黑的大女儿春香和患有白内障的奶奶由叔父照顾。
爸爸起早贪黑,粗茶淡饭,吸着旱烟,在泥土中赤脚忙碌,用黄土倒砖烧砖,挣着工分。
踏踏实实过段日子,爸爸从妈妈肚子里心满意足地倒出我,我不打算出世由不得我。我常想,是不是可以藏在妈妈肚子里不出来,不认识这世界。
夜里,妈妈从生产队土地完工回来,收拾好家里,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我缝书包。
和我一同上学的有东邻居女孩菊莲及姨妈的儿子林海。
菊莲的爷爷是生产队队长,她有个我嫉妒的“为人民服务”红色字样的绿书包。菊莲皮肤白皙,眼睛圆大,缺点是长着不常见的黄头发。
林海有副我羡幕的铁环,姨妈从不短他什么。
学校在村子的古庙里,古庙魁梧高大,庙前是高台阶。庙里的石佛像祭桌,被革命群众砸烂,把我们这些贪玩不懂事的孩子塞进去,作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教育。
我男孩心性蠢蠢欲动,把菊莲作喜欢对象的时候,毛主席去世了。
革命委员会布置成灵堂,正中央摆着毛主席的大头像,周围摆满大大的花圈,上面挂着白纸黑字的挽联。
群众老师学生站当中,哭声此起彼伏。我心里琢磨,毛主席万万岁呢,像唐僧似永不会老,怎么会死呢!
菊莲哭得死去活来,泪渍鼻涕一脸,林海不解地看我,对菊莲的反应莫名其妙。
菊莲回到家还时不时大哭,她气滞打嗝,伤了心肺。
过几个月,菊莲去世了。爷爷偷偷把她配阴婚,她带走‘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留下我心里空荡荡的没了方向。
二
爸爸和善良的妈妈闹矛盾,他要带我回高槐村生活。
妈妈无法容忍我离开她,要爸爸把黑脸姐姐接到安里来。
这样僵持好长时间,无助的妈妈让我选择去留,自信我会留在她身边,让爸爸一个人走。
“我儿啊,你要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妈妈的声音颤颤巍巍,像决定她生命的时刻到了。
我的小脑袋里还记恨着那件事,我和小伙伴玩耍,拔掉邻居张爱家窑背上的黄花菜,在吃不饱饭的年代,那点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救命的东西。为此,妈妈用皮带修理过我。
我记仇,我执意要伤妈妈的心,赌气说:“我要跟爸爸走”。
妈妈坐在炕沿上,嚎啕大哭,衣袖抹不完她的眼泪,白脸姐姐蜷缩在妈妈身旁,凑热闹地哭,哥哥两眼瞪我,怪我让妈妈如此伤心。
爸爸坐在院里东墙角倒扣着的破陶瓷盆上,双手撑着他四类分子的脑袋,叹气。
善良要强的妈妈抹泪问我:“我的儿啊,你想要点什么?”
我是趟铁环的年龄,加上赌气有意要伤妈妈的心,便脱口而出:“我要个铁环。”
我随意轻松,不愿放弃心的欲望。
妈妈挂着眼泪,跑去找生产队保管拴合,乞要铁环去(深水井木桶淘汰下来的铁圈)。
哥哥和白脸姐姐去姨妈家找用来做趟铁环的手柄。(姨夫给公社煤井用荆巴条编提煤的大框,大框用铁丝钢筋)。
在妈妈的泪水中,得到我要的铁环。
月光下,我背着铁环,手里拿着手柄甭提多高兴。
这样的民主氛围分别,我心里还纳闷,毛主席去世时,我没看见妈妈大哭,还是她根本没哭过。
至少,毛泽东没让她和姨妈从河南逃难到陕西,也没让她和四类分子生下多余的我。
听哭声,我总想菊莲哭毛主席心碎肠断的样子和“为人民服务”的军绿书包。
妈妈跪地抱住我,满脸泪痕,说:“妈妈会来看你的,妈妈永远要你。”
银色的月亮对着饮水的深井,身旁的老槐树无言伫立,路边草丛一身湿露,空气里凉意加重了
姨妈搀着妈妈,哥哥姐姐站在妈妈身旁。姨父姨妈的孩子邻居送我和爸爸离开。
爸爸牵紧我的手向西边街道方向走去,在满足和兴奋的童心里,我回头望望,妈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掉落在地上。
我抽出爸爸紧握我的手,再次回头望望,妈妈还在用衣袖抹着眼泪。
我趟着铁环,悦耳清脆的声音响彻天空,我跑在爸爸前面。
三
我趟着铁环,和爸爸回到高槐村的家。
家里穷到做饭的风箱没有,桌旁没坐的凳子,睡的土炕,铺着烂角的席子,没一件像样的家具。
午饭的时候,叔父叔母给我们准备饭。
叔父家有比我大四岁的堂姐大我几个月的堂兄以及小我几岁的堂弟。他们填饱一家人的肚子都成问题。
爸爸买了风箱和煤,生活安定下来,食用的水用架子车铁桶,从安里门前深井拉到高槐的家。
爸爸在高槐村生产队还是倒砖烧砖,生产队记工分,姐姐参加生产队劳动也记工分。
爸爸姐姐的工分换回砖块,准备修缮家里。
我们家和叔父家在一个院里的两个窑里,窑洞坐北向南。
我家靠东,叔父家靠西。三面绕高高的土墙围成大院。从靠南的土墙上挖了门洞,安上双扇木门。木门下是粗石墩,可拆装的门槛。
门洞里,西面垒墙和东墙搭架木檩,盖上稻草,这样,风雨湿不了门,门厦下放些农具。
我趟着铁环去高槐村小学上学,教室在窑洞里,没有安里村古庙里的教室好。
政府常请爸爸这样的牛鬼蛇神四类分子去村部或人民公社的长条凳上站站,用来改造人民的世界观人生观。
有一次,爸爸又被政府通知,去安里公社列队接受人民的批斗,他愧疚地说:“是爸爸不好,这样的环境,爸爸害苦你们了。”
他后悔的神情嵌入我的脑海。
妈妈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给我讲:“爸爸是一个善良虔诚的人,没有谁比他优越多少。”
妈妈常来高槐村的家,不知是看她的儿子,还是来看她四类分子的假老公,妈妈住一天两天,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次,我在砖窑空地间趟铁环,几个男社员给窑里装砖坯。
邻居有限秃头和无限类风湿的孙堂,看见来拿钥匙的妈妈,嫉妒地说:“你老婆看你安慰你来了,还要你犁二亩水田哩。”
他那个酸醋劲,后悔我妈妈不是他老婆,好像犁二亩水田他愿意效劳。
四
年后正月十五,妈妈给我一个灯笼。灯笼四面装着玻璃,玻璃上画着牡丹花朵,里面点着红蜡烛。
傍晚,我和堂兄提着灯笼回家。到门厦下,一根长些的草叶从上面垂下,悠然给我招手,微笑,我举起灯笼,火焰吻到了它。
“啊!”,我大叫一声。
草叶引燃火,火苗蔓延了整个门厦,火光映红大院,照耀着天空。
我和堂兄躲进院子厕所里,忍着怦怦的心跳,藏在那里。
爸爸叔父姐姐们大呼小叫地端水救火,邻居赶来灭火。
透过厕所门洞,看他们在水深火热中手忙脚乱,最后,留下两根冒烟的木檁,像八国联军毁坏的圆明园。
那个年代,所有东西是集体的。每季瓜果是生产队的,水果、肉类是奢侈品,我捱不过香瓜的诱惑。
傍晚,我和堂兄猫腰潜入东头二队的瓜园,向口袋里怀里装着。
突然,看瓜的弓腰顺楼从棉扫帚背后跳出来捉我俩,大喊:“把你贼妈的,看你俩往哪跑。”
我俩魂飞魄散,怀里的甜瓜散了,飞也似跑去从六尺高的崖畔上跳下,上气不接下气跑到院中,藏在厕所里。
顺楼找到院中,坐在叔父家客桌凳子上,要我俩归案。
叔父给顺楼陪笑脸,递烟倒茶,叔母哭丧着脸站在灶台前傻笑着。
我趟着铁环,背着妈妈缝的布书包,到学校听人民教师讲:毛主席万岁,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实现人类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
我们满怀信仰,燃烧着炽热的反抗之火;甚至希望朝鲜战争(尽量延长,至今未结束)再开一次,让自己扛枪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解放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伙伴和人民。
五
爸爸准备修缮家病倒了。
神婆奶奶来家里做法,她在人们无法忽视的位置落坐。
炕上、地上坐着站满社员,纸烟、旱烟,煤油灯冒的黑烟燎绕,像在一种卑微原始的世界里,会被某些东西召唤。
神婆奶奶燃香,面前燃根白焟烛,碗里水中竖一把筷子,好似奉神婆奶奶的指令站在一起。
神婆奶奶低垂双眼,叹一口长气,开唱,有节奏摇晃脑袋。民谣的小曲调。神奇的唱出当事人的前事后果,前生今世。
满窑洞的男女社员蒙圈,体内僵死的东西被召唤,像是一群没有冲出牢笼危机四伏的困兽。
神婆奶奶让哥哥在东边土墙上钉上“吉星高照”的桃木符,为爸爸袪病去灾。
爸爸一天天吃不下饭,哥哥陪爸爸到富平白水等地看病,病情没好转,便陪爸爸辗转返回到家。
爸爸躺在家里,再不能倒砖烧砖,挣不到工分了,妈妈哥哥想办法维持生活。
爸爸心里烧灼不好受,想吃冰棍和我当初想菊莲的心情一样。哥哥姐姐把从安里街道花两分钱买来的冰棒放在保温瓶里,给爸爸送来,完成他的心愿。
妈妈守在爸爸身旁,悉心照顾着他,帮他擦洗身子,给他讲话,妈妈毫无怨言地忙碌,从没有过不高兴的样子。
爸爸吃不下饭,妈妈便做成香喷喷的流食喂他,将罐头捣碎喂他口中。
大口径玻璃罐头瓶放爸爸的脑袋旁,盛他四类分子吐的痰。
那天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趟着铁环到东墙桃木符下,妈妈嚎啕的声音像我从安里要离开她的样子传来。
爸爸死了,我十三岁。
这以前,哥哥姐姐让照相的师傅给爸爸照像,背景是东墙桃木符下的黄土墙挂着的红布。他穿着无领衣装消廋的照片。
爸爸有着一对无线电似的招风耳,宽阔的颊骨,翘起倔强的嘴唇,有神的黑眼睛看的似乎不是镜头,而是远方的什么东西。
哥哥按爸爸生前的心愿做个床似的棺材,是爸爸辗转看病途中在富平县看到的式样,爸爸很满意。
棺材一边有个窗户,窗户上安着玻璃,里面吊着红色的窗帘。当然,它比我们灯笼上的玻璃大多了,上面没有花朵。那时物质紧缺,我们教室的窗户纸糊着,钉着塑料布。
床式样的棺材像只瞎眼怪兽,不看见眼前,左右碰壁。我怕爸爸在里面骚动起来,跳什么古怪的舞蹈,引起风暴。
我和姐姐堂姐堂兄穿白带孝,姐姐堂姐灵堂大哭,我又想起菊莲哭毛泽东死去,不知是压抑的氛围还是她内心世界的空虚,她习惯还是炫耀什么呢!
爸爸未修缮家,叔父和黑脸姐姐用工分换来的砖给爸爸鼓墓穴,走的是会翻车的羊肠小道,完成地府工程。爸爸一生辛苦地活着没有自己舒适的家,死后哥哥姐姐给他建了墓穴。
爸爸身穿长袍尸衣躺着,双脚
红线绑着,害怕莽撞,影响另一个世界。他亡妻尸骨迁葬在他的身旁,满足他传统观念的心愿。
他悲惨煎熬的一生中,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他想要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必须得到的。
大地 下了一粒无比苦涩的种子却不能吐出来。
女孩菊莲因毛泽东的尸体在天下地上,她的户口地府办不了。
阎王爷给她办暂住证没有?她上学交借读费了吗?
乡亲们用手拉车把棺材里的爸爸拉到东沟王山丙向,墓穴深七尺三寸,沟崖畔低洼处又在深沟上面。
六
我们给生产队拾麦子,拿红缨枪站岗放哨,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我们去插红旗的农田建设现场进行文艺表演,演《红灯记》,演打倒“四人帮”三对半。
我们是一群不知疲倦的捣蛋鬼,权老师骂我们:“你们是一帮混蛋杂种,红领巾不如戴在‘竹’(猪)的脖子上。”
权老师舌头短讲话不清楚,吐字不清,说话像翻俄语似的,我们明白他的意思。
这惹怒革命小将,超英等同学写出措词强硬论文似的大字报。
红领巾给猪系上,这是对革命烈士鲜血的侮辱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不敬!
大字报贴满校内外,引起愤怒的反响,引得所有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大字报。
我们喊口号,群情激昂激情澎湃,要批斗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敬的权老师。
老婆嘴权校长和短舌头权老师在南尧村,是一伙的。
权校长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先是表杨“革命小将”对毛主席的热爱,随后话锋转到我们的学习上,对我们提出引导性的批评:“你们放学回家吃饭像射箭,上学到校象抽毛线,像皇帝的新衣不贴实际,这怎能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走得又稳又快呢!”
我们哈哈大笑,大笑后,肚子饿。
权老师认错,把红邻巾给“竹”(猪)戴上或“猪”应该系红领巾都他妈的不对。“革命”在穷乡僻壤勉强成功。
有时,在我们家,煤油灯下,队上青年社员聚在一起,唱革命歌曲,学识写字,完成扫盲任务。
黑脸姐姐在桌前贴张毛主席的大头像,用一辆红旗自行车把自己嫁了,开始她新的生活,我小学五年级的学业结束。
我急切盼望长大,要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美帝公民,他们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童年没趟铁环的快乐,没有我们幸福。
七
1978年,安里人民公社门牌换成安里乡人民政府,家家户户通电,生活多些光亮。
我趟着铁环,去(安里人民公社中学的)安里乡中学上学。我回到原点,又回到妈妈哥哥身边。
黑脸姐姐给方桌前贴张毛泽东的大头像,用一辆红旗自行车把她嫁了。哥哥的儿子出生了,我结束五年级的学校生活。
哥哥分社买回生产队的牛和农具,每人分得二亩多责任田土地。
妈妈哥哥把我在高槐村的地犁好,施上肥料,回安里家吃饭,他们给地里种上麦子,到夏收,晾晒归仓。
常年的劳累,生活的重担,妈妈的身体垮了。黑脸姐姐陪她,直至妈妈去世。
妈妈临终没留一张照片,我见不到妈妈,妈妈一生没有过短暂的喘息,没有休息。她不是在逃难中,就在劳顿中。姨妈去世得比妈妈早,她们此生没有分离过。
神婆奶奶终究老死掉了,她像二十世纪的中魔者,高大苍白,满嘴口红,诉说它终究不过的梦魇。
解救美帝水深火热中人民的阶级热情我丝毫未减,没有什么东西将它扑灭。
我无法相信,残忍和欺骗、彼此伤害是人类历史的共性。我不怀疑,相同的人性 ,一个与物质世界不同的有着价值总体相当的人类世界,应相处的更好些;重要是爱的建立与爱相连的东西,减免人性固有的黑暗。
现在,我不否认,为贪玩铁环不顾一切,为铁环我离开妈妈。
现在,我回答不了,当初跟着爸爸还是妈妈,哪个选择是正确的。
现在,我也不知道,爸爸妈妈和我,被时代怎样错置了?
是谁走错路,分开了我和妈妈?造成割裂的状态。
谁能弥补给我们造成的不幸呢?
妈妈为此来回走了多少路程,这段路途比妈妈带着姨妈从河南逃难到陕西不会容易多少。
滚趟的铁环中,我心里最深的痛楚,疼在哪里?
疼在妈妈跪地抱我的那一刻!
疼在妈妈含泪乞要铁环的奔波!
疼在妈妈和我年夜的烛影。
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悲伤有多深,痛苦多么疼。我难忘却的童年世代,像一件被损坏的玩偶,难有模样。
我想拥有妈妈给我铁环的快乐,那充满强烈渴望和永不满足的感觉,在我和妈妈之间的力量,是我生命熔炉里的燃料。
即使我老到一百五十岁,还趟得动铁环;在妈妈走过的那段黄土路上,我要趟着铁环,还要走遍妈妈姨妈从河南逃难到陕西的路途。
清脆悦耳的响应声激荡我一生,我活得真实,自由,俱有神性。
只希望圆圆的铁环趟过我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在怀念爱一切的情怀与担当中,将它和我的生命揉和在一起。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