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清明了起来,遂整理了自己的仪表。无论那人是不是苍暮,衡曜觉得自己还是要再去会一会他。明煜神君还在妖王的手上,他需得保他周全。既然这一任天帝已经没有指望能回头了,那神族的未来怕是只能靠这位太子了!
衡曜神君看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告诫自己要冷静。他还不能死,还需得霸占着八荒统帅的位置,不给天帝机会委任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他需得继续熬着,熬到明煜神君承袭帝位。届时,只要公孙念站在自己这一边,这位未来的天帝便极有可能将八荒统帅的位置交给自己手下的人。那个人可以是令昊,可以是洛茵,可以是任何一荒的主将,甚至是公孙念本人,但那个人绝对不能是厷奕!
他定了定神,坚定地再次踏出了营帐。
是时,惑西谷中的雾气已经散去,灼灼烈日下,谷中万物缓缓复苏。这西南荒,终于有了点秋天该有的面貌了。
“统帅,巡营吗?”小兵问他。
“去魔族营地。”他说着便往外走,“你们不必跟着。”
小兵收了步子,原地踌躇了片刻,还是调头朝护卫队的方向去了。
魔族营地外守营的小兵并没有像昨日那样拦住神族的八荒统帅,而是直接放他进了去。
“魔尊说了,如果神族统帅再来,直接去帅帐即可。”
衡曜默了一瞬,直觉告诉他,那位一统魔族的玄烨大约便是苍暮了。
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可衡曜依然抱着侥幸,希望至少在这个当口,苍暮还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事情。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卷起了满地的碎石,扬尘漫天,萧萧瑟瑟。
他入帐的时候,玄烨魔尊正坐在软塌上支着头看书。他未着战甲,只是一席玄色衣袍,金冠束发,从头到脚都是魔族中人的装扮。可他这么一坐,却坐出了一派仙风道骨,仿佛只是个穿错了衣裳的神仙。
“又来了?”玄烨的目光依旧流连于卷宗之上,“这是想起来要同本尊说什么事了吗?”
“洛茵现在被关在恒天殿的地牢里。”
衡曜不出意外地看见玄烨的目光顿了一顿。
他继而道:“我原想魔尊怎么会这么沉得住气,堵在惑西谷外按兵不动。现在想想,倒也不奇怪了。”
玄烨广袖一挥,便在营帐前下了一道结界。
衡曜回头看了看,顺着方才的话头接着道:“原来你守在这处,就是为了等我。等我自己过来找你,好让我亲眼看一看自己曾经作过的恶。”
玄烨寡淡道:“衡曜神君可是太自以为是了些?”
“你最终的目的自然不是这个,你要的是洛茵。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苍暮?”
他这才抬眼看向来者,“虽然这一任天帝一贯的处事风格是丢帅保车,但这次的‘帅’毕竟是他的亲儿子,大约要破一次例。洛茵之前被你的好狗暗算,命大才被本尊捡回去。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本尊的女人还没享着那福,怎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衡曜纠正道:“厷奕是天帝的狗,并不是我的。”
“你不也是天帝的一条好狗嘛!”他嘲讽一笑,“说错了,应该是好一头披着羊皮藏了八百年的狼!”
衡曜心中一沉,确定那些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此人都已经知道了。
“苍暮,即便我把洛茵救下来,她也不能跟你去魔族。”他好言劝道,“之前八荒一直在传她投靠魔族,这次将她从妖族救回,是替她洗清冤屈最好的机会了。”
“然后呢?”玄衣魔尊冷笑道,“再让你们往她身上泼其他颜色的脏水?这次是谁来?厷奕还是你?还是说,你们准备直接处理掉她,就像当年处理我与我父君那样?”
“你与基延神君之事还有洛茵的事情,我并非有意……”
玄烨当即打断了他,“那么说这三桩事情还都是意外?”
玄衣魔尊额间的朱砂一瞬间红火了起来,如一簇被点燃的火苗,顷刻间红艳欲滴。他脚边蜷缩于衣裾之下的曼珠莎华舒展开触手一般的花瓣,戾气深重得一路往衡曜那处漫延,仿佛要拽住他,将他拖入冥府刑池去受他该受的酷刑。
衡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得感受到眼前站着的这位,是个魔。他咽了口口水,眼见着对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而那人脚边的曼珠莎华如同一片血海般,透着浓浓的杀气。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权利把洛茵从东荒调去西南荒那个是非之地?”
“……没有。”
“那我问你,当年极力劝我父君进入惑西谷东边林子的人是谁?又是谁本应在西南守军中,却出现在了妖族的地界上?”
衡曜神君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哑声道:“是我……”
“很好,你肯承认了!”玄烨怒不可遏,“我且再问你,当年是谁跟我说魔族在恒水南岸扣住了一整支精锐?又是谁说会亲自带领援军暗中打掩护?”
“是我……”
“你手下的人本该紧盯妖族,那一大群妖又是怎么在这么多天兵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还就溜到了墨神山合着一群魔来堵截本帅?”他厉声道,“我父君带着的那几位前辈皆是战绩赫赫的名将、还有被困在招摇山谷的三万天兵、以及被堵在山洞里的那一万英豪,在你眼中他们就如同草根一样可有可无是吗?你还有什么脸面来同本帅说这是你的无心之过?”
衡曜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他知道此时此刻,再多的解释也不过徒劳。苍暮不会相信当年自己是受了妖王的蒙骗,他也不会相信自己带领的援军内部起了内讧,所以才没能及时赶到。终究,在援军这桩事上他当时的确是有私心的,也没什么好给自己开脱。
“怎么不说话?”
衡曜默了默,“我没什么好说的。”
“既然你没什么好说的,那我现在就把我的要求说清楚。”他不容置喙,“把洛茵全须全尾地带来。”
“苍暮,你不能带她回魔族!”
“有何不可?”玄烨好笑道,“至于这件事要怎么去圆,便是你自己的事了。这不正是你衡曜神君最擅长的嘛!”
“就算我能把洛茵带出地牢,可她未必愿意跟你回去。”衡曜徒劳地劝着,“如果她当真愿意,就不会把自己丢到妖族来了。苍暮,你还不明白吗?洛茵是在保全你!”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玄衣魔尊用一种近乎于威胁的凝视给予了最后通牒,“把洛茵给本尊带回来!”
他脚边的曼珠莎华慢慢消退,再一次缩回他的脚边。玄烨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回营地的路不长,可这一路,衡曜却觉得自己行走在刀刃上,举步维艰。
把洛茵从地牢中带走并不难,可之后呢?当真让苍暮带回魔族吗?那不就等同于承认自己与魔族勾结!届时天帝定要以此为借口想办法弹劾他,然后在名正言顺地扶正厷奕!虽然以此为代价能换得魔族退兵,也能救出明煜神君,但却陪上了整个神族的未来。
倘若不按此法来,战事便会一直这样无止境得拖延下去。妖王图涂是条疯狗,逼急了随时都有可能来个鱼死网破。如此一来,明煜神君与洛茵恐都有性命之忧,而天帝则又会以此为借口,要求神族大军踏平西南荒,继而将战火漫延至南荒。
衡曜陷入了两难。
他闭门三日,名曰闭关,实则是在权衡利弊,思忖对策。
日子一晃便又是五日。西南荒迎来了深秋的又一波寒潮,将惑西谷缓缓带入了萧萧冬日。
此时,恒山半山腰上的恒天殿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小妖们里里外外得忙碌着,做着最后的打扫工作。被埋进淤泥里多时的王座重见天日,被六个小妖团团围着仔细擦拭。
头顶垂下了一把毛茸茸的尾巴,在半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得晃动着,勾着人的心尖,叫人不由手痒想去拽上一把。
图漪已经在房梁上躺了个四脚朝天,还轻轻地打着鼾,好不惬意。
恒山顶上,四个下等妖正抬着断腿妖王下山。方才有人传话,说是神族的大将军会在酉时末抵达恒天殿。
被堵在惑西谷干等了两个月的图涂终于等来了转机,他虽面不改色,但心里已是落定了一半。无论如何,他与神族还是有些交情的,更何况他手里还捏着人家的命脉和把柄!
初冬未至,西南荒的落日却已是等不到酉时。早早便有一轮圆月接替,伴着屈指可数的零星璀璨。今日的天象不算好,却也算不得太差,勉强适合扯皮谈条件。
双方聚在恒天殿的偏殿里,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包括两位妖王子,关起门来谈眼下这棘手的事态。
殿内气氛算不得剑拔弩张,但也绝不松愉。
谈话伊始,妖王便咄咄出问,“自这一任天帝继位以来,我妖族还算得上克制本分吧!这千年来,也帮他除掉了不少隐患,不过是近来才与魔族有些擦碰。不知究竟哪里得罪了神族,劳得天帝煞费苦心往我这里丢了个神仙来栽赃嫁祸?”
衡曜神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这人可不是我们神族丢来的,妖王可不能这么冤枉我们。这些年,我们神族何曾为难过妖族?”
“那我便不明白了。”妖王的手指扣了扣软塌的扶手,“那又是谁能弄到个神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我这地牢里?”
“若说妖族与谁不对付,妖王你难道不应该率先想到魔族?”他实事求是道,“前些日子不还在传洛茵仙君落入了魔族为俘?”
妖王邪魅一笑,“本王可听说自那以后,魔都城突然传出了魔尊大婚的消息,且新娘子还是你们神族人。难道本王不该怀疑神族与魔族联姻暗通?毕竟,这次你们可是一起打上门来的!”
此话一出,八荒统帅衡曜神君唯觉好笑,遂爽直答道:“若神魔两族要联合起来灭你妖族,还用得着往你地牢里塞个神仙那么麻烦?”
妖王的眼角狠狠抽了抽。这位八荒统帅言语间满满的不屑让他很不痛快!
“自古神魔不对付,仇恨绵延了数代人。这怨结委实是你们妖族无法企及的。”他遂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不然天帝这些年也不会暗中同贵族交好,还常派人来给妖王通风报信不是!神妖二族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妖王你这样猜忌,还扣下了我神族的太子,真真是叫天帝他老人家心寒呐!”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八荒统帅!图涂自然是不信他那套冠冕堂皇的推诿之辞的,只不过现在外敌当前,他需得为妖族先谋条后路,不好同神族撕破脸,只得咬咬牙忍下这口恶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早晚有一日,这笔账是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的!
沉淀下心头的不悦,妖王依旧面不改色地给他吃定心丸,“天帝也不必忧虑,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本王自然不敢亏待他。待到魔族撤兵,衡曜神君退回恒水北岸,本王自然会毫发无损地放了他。”他遂作了一副诚恳的模样,“形势所迫,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天帝他老人家能谅解一二!”
衡曜睁眼说着瞎话,“这可怎么办,天帝他老人家这回着实是怒了。他本是一番好意想给妖王你一个台阶下,简单了结此事。孰料妖王你竟就这么不领情,非但没有交还洛茵仙君,还连他的心头肉太子殿下也一并扣下了。”他两手一摊,“我也是被天帝逼得没办法,才带了点儿兵力堵在了惑西谷外。”
图涂即刻撇清,“要怪只能怪魔族来得太不是时候!”
衡曜诚恳道:“因为魔族来的时间不对,就把天帝的一片好心踩在脚底下,并以太子殿下做要挟,为难我神族。妖王陛下,你觉得这合适吗?”
图涂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口才。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便转移了事件的起因,还把神族的责任给撇干净了。到头来,竟说得好像是他们妖族在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似的!
妖王有怒不能言,索性问起了重点,“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就说你们能不能把魔族从我妖族的地界上踢出去吧!”
衡曜神君故作高深地唔了一声,“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就是妖王你可能不愿配合本帅。”
图涂敏锐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若你是想让我先放了太子,恕我不能配合。本王倒也不是不相信你们这群神仙,只不过现在是个特殊的时期。事关妖族还有没有未来,所以万事皆得小心谨慎。”
“太子殿下你尽管留着,本帅此行只领回洛茵仙君便可!”
妖王狐疑道:“你要那女人何用?”
“我自有用处。”衡曜神君端起了八荒统帅的架子,“本帅只需妖王一句话,给还是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