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物——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俞小蛮的表姑胡美丽是个性格强势的农村女人,她敢爱敢恨,无所畏惧,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没喝过墨水而自卑,但也并不轻视那些看重学习文化的人。她遵守传统,却也反抗传统,坚决捍卫自己的主张,不肯轻易向任何人妥协。这种女人在乡下是极为稀有的存在,当然也有家庭支撑的原因,所以她是不可能过得太差的。优点如此耀眼,导致先前对她的所有不怀好意的谣传都不攻自破。不出意料的话,她最有希望成为乡土社会那种德高望重的主事人。

“我表姑现在过得非常好,娘家的好多事都请回去当家作主。她也是厉害,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懊恼得很,只求能添个女儿。可惜上了年纪,生不了。以前,每年夏天我都会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好喜欢她的个性!”

“因为是亲戚,你带着好感在讲她的故事,所以把她描述得很不简单,也讨人喜爱。如果换做我来讲述,可能完全不一样,大抵是个粗鲁泼辣的土豪家的女儿,无知无畏地在乡下野蛮成长的故事。你说,都传出私奔的话了,但凡有一点儿家教的人家怎么受得住?乡村人更注重面子的,周围都是熟人,简直是找死!搁城里或许勉强说得通。”

“你不知道吗,越是乡里人越惯着儿女!”俞小蛮对着戴兰说,不认为自己在往好里讲述表姑胡美丽。

“也许真是这样,”我说,“可是比起胡美丽,我对吴三这个人更感兴趣一些。听得出来,你想多讲讲他的事,又似乎不愿讲得太多。比方吴三被拘押时,就算一天一夜好了,那两个陌生男人可能会对吴三灌输什么样的想法?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你显得欲言又止。是不是他真的有问题?”

火焰有些过于猛烈,炙烤得人感觉有点儿热燥。俞小蛮拿了根干柴禾拨弄着篝火堆,老半天才说:

“据我所知,是有些问题的。我不想提这些事情,总怕对他不好。很奇怪啊,我表姑父自始至终都听我表姑的话,样子竟然越长越年轻了,现在称得上是仪表堂堂。”

“那不是跟胡美丽站一起的话,两人越发不搭了?男人是经老一些的,他又小她五岁,”蒋和珍问。

“还真不是,”俞小蛮笑着说,“我表姑虽然不算长相出色的女人,和表姑父在一起居然极其般配!我也奇怪。”

见她们几个将话题扯开了,对吴三的事不太关心,我也不再琢磨吴三。我鼓励蒋和珍讲一个故事,随意发挥就好。至于戴兰嘛,也不须催促,到时候自然会主动去讲。

蒋和珍左右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一个故事。

那是多年以来最冷的一天。沟渠、池塘里不消说,已经冰冻上了,来不及枯萎的杂草散落在冰面上。它们有一部分吹着冷风,一部分给冰封牢了。麻雀飞过来又飞走。没风时手都不敢随意伸出,就怕给冻伤。

每天等不及黎明,九龙就必须得出发,挑着一百多斤山货去赶集。路途遥远,不趁早出门会误了行市。

九龙住在深山里,向东向西各有一个集市,岔开了单双日子,所以每天的方向不同。往东的集市更热闹一些,那边人口密集,商贸比较繁华,是通往重庆的必经之路。十余里小路蜿蜒曲折,上上下下的不易行走,中途九龙得歇休片刻,松松肩膀,因为到了官道上就不能再停留了。官道离集市还有十余里路程,相对好走一些,沿途也能遇见几个早起的人。

借着乌蒙蒙的天光,九龙在熟悉的山路上负重走着。尽管此刻气温极低,哈气成冰,在九龙是不觉得冷的。他反而有些燥热,后背微微出着汗,担心到了集市后才受冻。想那人群聚集的地方温度会高一些,实在冷的话只有使劲跺脚,或是凑近某家店铺的火炉。想像集市上的火炉,使九龙内心感觉舒坦,似乎能够看见那家面馆老板的女儿小红。每回等散集后,九龙提着扁担走进面馆,小红就会给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细细的面条上铺着红彤彤的辣椒油。她会微笑着偷瞄他,他也会带点害羞地偷瞄她。

漫天繁星不致让人孤独,东山上空挂着一勾弦月。

当九龙想到小红时,肩上的担子就觉得轻了许多,山路也没那么坎坷难走。官道忽然间就在眼前了,九龙决定在交叉路口那片松林下再歇歇肩。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边,夜色将他与石头融为一体。

他听见松林那边有声音,以为遇到赶早的人了。

一个声音在说:

“今天几个了?”

“三个,”另一个声音回答。

“不错,可以回去交差了,”先头那个声音说。

“现在还早,月亮还没变红,可以再等等看,”另一个声音听来有些高兴。

“近来这地方的生人有些稀疏了,果然是不太平,出行的旅客减少了一多半。给那些可恶的官兵一搅和,城里人都不敢来乡下了。这时节又冷得要命,做买卖的也懒了。”

“人少了,买卖自然不好做了。我们太爷嘴巴也是挑剔,只爱吃外地人的心肝,说是不忍心荒废了本乡本土。要我说,他真能尝试出本地人外地人的味道吗?外地人太少了,一个礼拜一次,也不容易完成任务啊!依我的,不如掺杂着本地人,我们也自在点儿。”

低沉些的声音喝斥道:

“胡说八道!我们也是这里的出身,你倒也能狠下这心?太爷是有道理的,都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自己的窝任何时候都得好好护着。我们可不是那些官兵,能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那倒也是,”尖利点儿的声音附和着说,“我只不明白,为什么太爷只吃人的心肝而不吃他们的肉呢?白白扔掉实在可惜,想带回去做腌肉又难,我们两个人手少了些。”

“你又不懂了,凡是在外奔波的这些江湖人,哪个不是粗皮糙肉的,味道极差,不值得可惜去!不比山中野味,得来也更容易。”

九龙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大气不敢出一声。他壮着胆子往那方偷瞄了一眼,只见几棵大树下,忽闪着两双绿晶晶的眼睛,像是几团奇异的火焰。

传说他也听过多回,但真正见到妖魔鬼怪什么的,九龙这次还是人生头一回。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点。然而夜太黑暗,他只能看见野狼一般的四颗绿眼,连身影是怎样的都无从测度。

林中漆黑一团。月亮偏转了一点点方向,黄澄澄地透着冰凉。寒霜扑面而来,整个山野显得异常寂静。

那两对眼睛突然一齐望向九龙躲藏的石头这边,一个在说:

“有熟悉的味道呀!”

“是那个穷小子,”另一个说,“我早知道他来了。不管他,千万不要违反太爷的命令!说不定他发现我们的踪迹了,可不能吓死他。”

“按理说不会啊,他不该看见我们的。要不过去看看?”

正说得九龙胆战心惊的,官道上却传来浑厚的小调声,有人往这边走来。借着微弱的月色,看得出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人。听他的音调,保准是外乡人无疑。九龙替他叫声完蛋,暗想这人小命不保了。想帮忙提醒一下,又不得其法。

果然,两个绿眼睛的家伙轻悠悠地飘出山林,双双立在官道正中央,挡住了夜行人的去路。九龙这时才能隐隐看出说话的两个东西的大概样子,均是六、七岁孩子的身高,篷头散发,双臂极长。

“这个好!闻着好新鲜!全不象前面那几个老玩意儿,心脏都快跳不动了,得来也没快意!待会儿得多喝他几口血,解解渴,”声音低沉的说。

另一个接着说:

“刚刚已经喝饱了,再喝不下,好生烦恼!”

看样子早已将夜行人当作囊中之物。

夜行人似乎并不害怕,站得稳稳的,冲着面前的两个小怪物大声喝斥道:

“小腌臜!怪道我友人前次有去无回,想来他的失踪,与尔等野畜脱不得关系!今日既落在爷的手上,你们自认倒霉好了!”

两个小怪物“咯咯”大笑起来,也不问对方来历,也不管那人是不是借势而来。一个轻蔑地说:

“这个胆儿大的有意思!咱们连肉也带回去罢,太爷必定喜欢!”

“待会儿我倒要看看他的胆子到底有几两!”另一个笑着说,“看他的胆儿是不是长在肝脏上边儿!”

夜行人冷笑,直说:

“常言道人鬼殊途,尔等不去安分固守鬼道,越界人间,是不愿堕入轮回,永世当鬼吗?”

“说什么人轮鬼道!”个子大点儿的小鬼满不在乎地说,“人间饿殍遍野,争战不断,与地狱何异?界线早已消除,谈何越界?凡穿行于黑暗之人,必为贪婪二字,死亡不过是代价之一罢了,你可服气?”

“恶鬼!凡夜行者,不外为生活所迫,无一超出于百姓范围。食肉百姓,竟敢不知错悔!”

夜行人抽出一柄钢刀,只见黑夜中寒光闪动,杀气骤然袭来。

“此人不凡!”一个小鬼惊呼道。

“不必惊慌失措,还怕他怎的!”另一个假笑道。

两个小鬼欺身而上,同时伸出利爪直捣夜行人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夜行人转动敏捷,几次轻快腾挪,手中刀光飞转般舞动起来。两个小鬼竟然近身不得。

九龙看得眼花缭乱,乱蹦乱跳的心感觉提到了嗓子眼。他闭上眼睛,默默祷告着帮夜行人鼓劲儿。

这时只听得一声惊呼,刀光处一只长臂应声而落,被斩断在地。受伤的小鬼负痛而逃,顾不得什么同伴。另一个小鬼倒不认输,围着夜行人快速转动,伺机出手。

现在是一对一了,九龙大感意外,对战局有了新的评估。这壮汉好生了得,竟然占据上风,完全把握着局势。九龙再次睁大双眼。

夜行人立定身形,屏气凝神,转而暴喝一声“着!”随着“咔嚓”声响,刀光收起,小鬼已经尸首分离。

“该死!”落地的鬼头还在忿忿骂着,眼睛冒着绿光。

夜行人唾了一口,拎起小鬼头颅,放入布袋,又将地上的鬼身及断臂提起,远远扔下林外山涧。他对着山林静默了一忽儿,头微微朝九龙这边偏了偏,再次哼唱起外乡小调,转身大步离去。

仿佛是做了一场短暂而可怕的梦,九龙抽了自己一巴掌,感觉生疼,却已不再瑟瑟发抖。他终究还是勉力挑起了担子,一边鼓起勇气,一边心急着去往集市。

月亮将近无光时,东山顶上透出一片鱼肚白。

到了集市上,九龙一直心有余悸,整个买卖过程都显得心不在焉。等集市散了,他还是去了面馆。面馆老板几次问他怎么脸色不对。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红也错愕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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