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腐——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又一个王二的故事讲完了。也许讲得很快,导致她们还没有听出意思来就已经结束。俞小蛮望着我,以为我还会接着往下讲。我觉得该止住。内心想说,如果伍道祖在这儿听着,我可能会讲得更丰富一些,结尾也会更长一点儿。我不认为她们几个女孩子会怎样要求故事的逻辑性和完整性。

戴兰问我:

“这是你们老家湖北的故事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说。

“这个王二不是你总说的那个王二吗?”俞小蛮又犯傻了,问起愚蠢的问题。

“每个王二都不一样,不过是个代号而已,我懒得起名字罢!”我不禁笑着说,“再说了,难道就我们湖北有王二?王二简直无处不在。”

“怎么我觉得你讲的是熟人的故事呢?不会是你父亲的往事吧?”戴兰抿着嘴笑,轻声问我。

俞小蛮来了兴致,忙着问:

“力夫,那个长官是你父亲吗?”

我觉得好无语啊!她们的关注点不应该是主角王二吗?怎么想到了那个阴险狡猾的军官?

“也说不定是颜子回的父亲,或者沙狄父亲的故事。”

难道我不小心透露出了什么信息?戴兰的猜测,让我回想了许久。没有啊,她完全是在瞎猜,以为自己蒙对了。

谁也不是,假如能够对得上号,说明这种人不少。我的原意是,军官故意将责任推在王二身上,军法处置了王二,这样起到了安抚财主的作用,平衡了一下劫人钱财的非正当性。临了不忍心,没让王二死在夕阳中。那军官本也是穷人出身,所以逻辑上也说得过去。

只是替王二有些担心,他如果活下去,会因为亲手杀过人而惶惑不安吗?或者自此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军人,以世道混乱作为理由,把人命当作蚁虫?

所以,分析一下王二的转变历程是对的,而不是张冠李戴地找故事原型。至于人物原型是谁无所谓,我认识太多那样的军人了,真的记不清该安在哪一位的头上。

篝火烧得很旺,好像飘忽的幅度大了些,感觉用不了太久,我们就能感受到微微的夜风。那可是好现象啊。

好了,现在归俞小蛮讲故事了,看得出她早已按捺不住。

这是关于她表姑的故事,俞小蛮声明在先,大体上是真实的,她不想杜撰什么离奇的情节。因为表姑家就在重庆郊区,走动得比较亲密,所以能够清楚地知道事情的很多细节。为了便于陈述,就直接说她表姑的姓名好了,她表姑姓胡,名字真的就叫美丽。其实她是个非常普通的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容既不姣好,却也不算丑陋。

胡美丽嫁人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大几的老姑娘了。

她出身不差,家里有几条船,还有几百亩果园,在乡下也算得上大户人家了。父母不愿她远嫁,在她十七、八岁时总算给她定了一门亲事,说是门当户对。不料她少年心性,喜欢上自家一个年轻船夫,求告父母不得,准备私奔。事情败露后,她被禁锢起来,那个船夫因为害怕早跑回贵州老家去。虽然她是清白的,名声已经不好,从此没人敢上门提亲。她自此却变得暴躁易怒,不像个富裕人家的姑娘。一年又一年过去,眼见她荒废在家,父母急得不得了,巴不得赶紧有人应个声娶走她。她倒静生下来,打算在家养老一样。

胡美丽不识字,倒不是做父母的不让她读书去,实在是她自己不喜欢读书念字,觉得没意思。父母当时溺爱她,想着女孩子读书不过是个形式,不比她的弟弟们,也就由着她闲玩在家。她天性是有些憨愚的,只认死理,行事倒有男子之风。果园到了收获季节,她能够在那边当家,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饶是她并不吃闲饭,家里也养活得了她一辈子,但不嫁人总不是个事儿,惹得四下里风言风语让人焦急。可一旦提起,她就气急败坏地斥责父母,说既然破坏了她的好姻缘,何苦又要逼着她胡乱嫁人?久而久之,做父母的慢慢妥协了,接受现实,只当多养了一个傻儿子的,再也不催着她去与人相亲。她不见得有多快乐,倒也图了个自在。

春去秋来,胡美丽从一个女孩子长成一个老姑娘了。

谁都不曾料到,就在胡美丽也安心预备独自一人过下去时,同乡一个穷小子主动上门求亲来了。他叫吴三,比胡美丽小五岁,家里兄弟四个,穷得简直揭不开锅。亏他也敢跑来提亲!胡美丽的父母本来非常惊喜,得知吴三家境后,脸色变得难看,断然不肯,立即要轰走吴三。胡美丽这时出来了,上下打量着吴三,笑着说她愿意。

大家都清楚胡美丽的脾气,肯定拗不过她,只能应允。吴三既然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安家立业的一切费用当然得胡家支出。胡美丽可不是吃素的,要父母看着办,不是说只当多养了一个儿子的吗?大话既然说在了先,这时不能装怂。家里的底子她最是了解的,根本不在乎多在她身上花钱。

“以后过得不好,我可不会闷着不开口!”胡美丽还这样对垂头丧气的父亲说。

因为家里有几个儿子,对外若是说招女婿的话是不对路的,那吴三也是个鸭子死了嘴巴硬的货,胡美丽的父母只得给她在吴家那方盘了处好房子,又置了十余亩田地,权且当作嫁妆。定了个好日子,一大家子敲锣打鼓地送走了胡美丽。她母亲哭得咽长气短,也不知道是心疼女儿,还是因为陪嫁太多有些不值。说实在的,乡里人都说他们是连买带送,跟杂货铺里抛售陈年旧货没两样。

所幸胡美丽养成了不拘小节的爽朗个性,对闲言碎语从不在意。她的适应能力也强,眨眼功夫就接受了婚后角色的转变。关键是,越看她越觉得吴三长得有些像先前跑掉的那个年轻船夫,这让她心生欢喜。

不过,这真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吴三可比那个船夫俊俏许多,身板儿也端正,换上好衣裳就不像个穷人。

胡美丽大大咧咧地问吴三:

“你说实话,哪里来的勇气跑去我家提亲的?不是我看你小样子可怜!给轰走了,回来不是成了地方上的笑话儿?”

吴三倒也坦诚,如实地说:

“跟一帮闲人吹牛打赌闹着玩,看哪个敢去你们家试试求婚,本来都是当个玩笑。我想,反正蚀不了什么,先也见过你几次,在你家果园里做过几回工,觉得蛮好,夸下海口就去了。哪里想就成了呢!”

说罢,吴三嘿嘿地笑着,顺眉顺眼儿地看着胡美丽。

胡美丽笑着骂道:

“原来给你捡了个大漏!活该你个王八蛋得意!”

“那帮闲人都在那里失悔呢!先都怀疑你有毛病,不愿嫁人了,哪里知道你那么着急!”

“放你妈的屁!”胡美丽狠狠掐了吴三一把,大笑着说,“也不寻思多少人暗地里托请媒人上我家去,我不过单单看上了你罢!知足吧你!”

吴三显然是极度知足的。他不过给人怂恿之下,一步就解决了人生几大难事,祖坟上冒青烟中了大彩头。

除去粗鲁了一点儿,其他方面都不差,他是满意胡美丽这个媳妇的。从此他不去跟闲人们瞎混,正经过起小日子。

胡美丽善于操持经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必定会越过越好,不须她娘家父母另外担心。

意外很快就来了。那时胡美丽已经怀了将近八个月的身孕,娘家人都替她开心得要命,更不提吴三是如何地兴奋了。此时的吴三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走运的人,命运让他托了媳妇的福,就像是推着他往巅峰上走。他内心感激胡美丽,对她更是言听计从,在她面前从不反嘴。这天他去赶集,茶馆里遇见几个老熟人,免不了坐下一起聊天。正聊着,冲进来一群当兵的,嚷嚷着抓乱党。错愕惊讶之际,长得比较体面的吴三和另外两个男人糊里糊涂地给抓走。由不得他分辨什么,也挣扎不得解脱,一记闷棍就将他砸晕过去。围观的人都相信事出有因,官家是从来不会出错的。

消息飞一般传到胡美丽的耳朵里,她立马挺着肚子赶到集上,打听丈夫吴三的去处。说是给关起来了,就将送去重庆审问。心急火燎的胡美丽硬生生想闯进关押吴三的地方,跟守卫说,打死她也不相信自己丈夫是乱党分子,因为他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这小地方。重庆够近的,他就没去过。天天跟她在一起的人,老实能干,根本没时间出去瞎搞。没人听她高谈阔论,却嫌她聒噪,恶狠狠地赶她走。结果是她挨了几个嘴巴,只为她急怒之时口不择言地骂了人。

吴三在暗屋里听到了老婆的声音,怕她吃憨亏,也冒着挨揍的风险高声叫她赶紧回家去。他没做亏心事,不怕给人审问,早晚会回来的。连他也不相信事情的偶发性,只觉得官家不可能出差错,即使错在眼前。

倔强的胡美丽哪里肯就这样一个人回去,挨打了也无所谓,她就挺着大肚子在那里哭喊,简直像个疯子。她拼命地喊着冤枉,指望遇见什么青天大老爷呢!当然没有。

直等娘家弟弟们听闻后赶来,好好地劝解着姐姐,说是父亲要她先回家去,等他想办法解救吴三。胡美丽这才落下一半的心,大声对里边的吴三说:

“吴三,你不要怕呀!人问你什么你可不能瞎说,不跟人家赌气才好!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放心!”

吴三在里边儿听得落泪,越发感激老婆一家人。和他一起给抓进来的两个人他都不认识,不想听他们那样神秘地询问他一些事。他倒疑惑起他们的身份。

当天,吴三他们几个就给送去了重庆。

胡美丽索性呆在娘家不走,她一分钟也不能耽搁,要求父亲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吴三救出来。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摸着大肚子悲伤地说,满脑子都是受到伤害的丈夫,心疼得要死。

“要是我被人冤枉抓走了,你至于这样吗?”做父亲的故意这样问女儿;他拿她没办法,本意也是会去救女婿的。

“你长得凶神恶煞的,哪个会当你是乱党!”胡美丽跟父亲向来不客气,令弟弟们都佩服她,把她当偶像。

父亲带着一个弟弟去重庆了。他找到胡美丽的俞家表哥,说明了情况。俞家表哥是有些面子的人,立马差人去担保了吴三出来。吴三感觉整个人都云里雾里。他随着岳父和舅弟回到了乡里,见到了老婆胡美丽。胡美丽见丈夫安全回来了,别的也不问,脸上也没了愁容,罕见地说了些感激父亲的话,就拉着丈夫回自己家去。

回家后,胡美丽故意问吴三:

“都传开了,说你是乱党,你可不要瞒我!你到底是不是呢?你也不是总在家的,真在经营生意呢还是别的?”

吴三微笑着反问她:

“你看呢?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我像不像个傻子啊!”

胡美丽忽然感觉丈夫的面孔有些许陌生,这时有别于日常所见的那个老实本分的吴三。她摸了摸他的脸,笑了笑,说是饿了,叫他赶紧去做饭。她担心自己动了胎气,需要好好去休息一下。

过了将近一个月,胡美丽刚生下儿子,预备叫吴三去娘家报喜讯,那边却传来了坏消息。

她父亲在夔门落了水,连尸体也没有找到。船也撞废了,一大船货物全部报销,不晓得要不要赔偿人家货款。这时她才知道,最纵容她的那个人其实是父亲,她再也没有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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