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号鹿菲子,阳湖(今江苏省常州市)人。四岁而孤,家境清贫,少年时即负诗名,为谋生计,曾四方奔波。一生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后授县丞,未及补官即在贫病交加中客死他乡,年仅35岁。
壹
四月初夏,阳光和煦,万物以欣欣向荣姿势争相吸吮老天爷赐予的食粮。这些食粮,不仅充沛,更是免费,是一年之中最有营养的好时光。
我泡在午后的阳光浴场,心情酣畅地在古意盎然的线装书中徜徉,原以为是一次为心灵灌注鸡汤的愉快之旅,却没想到给一个数百年时光也无法掩盖的身躯击伤。
阳光明媚,但终究不是万物皆能品尝,生命终止就无法进食。打开黄景仁的世界,是疮痍满目,遍体鳞伤。走过的三十五年,从他踏上异土的那一刻,再无法走回自由自在,种树花开的童年与故乡。
故土不可离,一离泪断肠。
还好,他有知己良朋洪吉亮,在生命的尽头,在灵魂与身体告别的时候,洪吉亮扶他同回故乡。没有呼天号地的亲人,没有哀恸揪心的丧礼,没有高朋满路的送别,在草长莺飞的路上,洒满了萋萋离情。
洪吉亮见证了他一生的忧伤与死亡。
手捧黄景仁注满心血的诗稿,洪吉亮怔怔地看着,弱不禁风的手稿,却是黄景仁沉重的一生。老天为他谱的生命之曲,调子悲凉,缠绵辗转,他的诗写得再豪放,也难以跳出哀伤的旋律,也难以改写凄怆的结局,他徒然看着他困在其中,苦苦挣扎,无计可施。
“仲则,我们回家吧!”
洪吉亮轻声的说,仿佛怕吵醒了黄景仁的好梦。你身体不好,不用你走,你的肺不好,不用你呼吸,你的思想太忙,现在歇一会。躺着,我送你回家。别怕路途遥远,冰川阻挡不了,风雪阻挡不了,黄河阻挡不了,死亡也阻挡不了,我们回家去。
在书中,我依稀看到,也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三百年前,洪亮吉一手持幡,一手扶着黄景仁的灵柩,缓缓前行。沈业富的家,解州运城的夏天,裹着黄景仁的孤苦,随着马蹄声响起渐渐远离,远离异域,远离尘世。
他要魂归故里。世界虽大,却没一寸他容身之地,也没一处他施展才华的地方,他那字字珠玑的诗句,换不到一张仕途入门券,换到的是一张张债券,死死的追随他,至死。
欠你们的,他无力偿还,你们要,就到《两当轩集》里领取,除了诗,他一无所有。这是他一生心血结晶,你们能从中获益多少,只能看自己的悟性。
贰
15岁的时候,你树立什么作人生目标?
他选择了作诗,《两当轩集》开始了最初的与世谋面。身未长成,志已高远。没有人在意他的异想天开,也没有人预料到这是多么宏伟的事业。他藉藉无名,他年幼无知,他不配得到世人的关注,纵使文字有惊人的弹跳力,也跳不出常州人势利的眼睛。
他认为诗是最锋利的武器,击中人的心脏无路可避,溅起的火花让人惺惺相惜。为此,他不怕别人嘲笑他不自量力,选择了就一心一意。
父亲、祖父相继的离世,使他心生刚强的承受能力,倔强地把笑声与心声收起,不和同龄人多聊半句,只要能自寻乐趣,何须在意风雨侵袭,只要心中有诗作斗笠蓑衣,何须在意他人的目光离题,泼他一身冰冷的言语,弄不明白他字里行间的含意?
孤独的童年,在尘封遗弃的书丛中,诗集中,他找到了让心生快乐的诗句,每一句,每一首都是最好的玩伴。终日留连在古意盎然的文字中,那些并不相欺的字里行间,让他领略了文字的力量,文字的魅力,在这里,他找到了让心情快乐的源泉,也渐渐忘却了曾经让他多么无助的身世。经历一段难分难解的朝夕相对时光后,他开始尝试组合五字或七字的排戏。那是个有着极深魔力的龙潭,他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这世上,白眼纷纷,青眼稀缺,不过还好,在寻找梦想的路上,他不仅遇到了洪吉亮,一起采撷沿途风光入酒,入诗,还一起得到邵恩师的指引和器重。这样的力量,摇醒了一直沉睡的雄心,友情与师爱,足够支撑起他向前的信念。他要从常州出发,挥师进京城。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考场就是沙场,他以手中笔为剑,斫下万人仰望的蟾中桂,插进衣领后襟成为他的名号,犹如风雪夜行,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映辉光。
叁
“小心,前面有一个坑,慢点推过去。”
洪吉亮吩咐下人。黄景仁的人生已经够颠簸,不要再让他恐慌。仲则,我要为你开路,你走得太孤苦的路,为什么不能让我陪你?为什么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拒友情于千里之外?当初说好的患难与共,为什么你总要独走四方?
是不是,你在诗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我尚未开窍,迟疑半晌,我已经错过了你的一生盛宴。
幸好,采石矶的太白楼没有错过,那群共赋诗词的文友没有错过,那些争相传递的爱好者没有错过——我们一起见证了那一场文字的盛宴。
谁也没想到,学政朱笥河聚集八方才俊,会于太白楼修禊,竟然成全了黄景仁以诗酿酒,向他最心仪的前辈的一次举杯。这场宴席似乎是专门为他而设,众星捧月,原本就注定有人要朗月独明的。
他面带微笑,白衣胜雪,目光平视举座的饱学之士,仿佛要告诉每个人,他要以大江汹涌的诗句,向心中的偶像致敬。这是他和李白的一次神交,既是交手切磋,又是共行共舞。太白虽死,他何曾死,化作清风缕缕,江上洒脱而来。在飘逸、豪放、疏狂的路上,他愿做一名忠实的跟随者,与太白同行。或求仙击剑,或读书饮酒,或山中高卧,或倚江长啸,或花阴独舞,一路走来,醮点名山大川,江海湖泊,日月风雨,研磨入诗,同饮,同醉,同欢。
助兴的波涛涌起,红日在大江的中心升起,也在他的心中升起。微醺的心情,踏着轻快的脚步,他全身心溶入太白楼诗仙的心脏,脉搏与江水一起振荡,心情与徽宣一起铺开,笔染风流。他犹如神助,文思如泉涌,他这片江水,如出昆仑,浩浩荡荡,怀着希望,怀着畅想,怀着喜悦,一泻千里,向他的理想圣地——诗的海洋狂奔,猛然间,酣畅淋漓的他发现前方竟是绝壁悬崖,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在空中愉快地翻了几个筋斗,日光的映照下,化作一帘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外,雄心不减丝毫地轰隆吟唱,蔚为大观的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荡着,一直向外传出,很远很远,兀自有回音不绝,轰隆声中,水气氤氲,七色彩虹横跨一帘瀑布,形成一幅绝色壮景。
诗中豪气纵横,铿锵争鸣,破纸欲出。诗中透出的才华,过于厚重,江水也只能慨叹一声,抽身离去。
链接:《清史稿•黄景仁传》中载:“上巳修禊,赋诗太白楼。景仁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顷刻成数百言,坐客咸辍笔。时士子试当涂,闻使者高会,毕集楼下,咸从奚童乞白袷少年诗竞写,名大噪。”
肆
穿洛阳,越许昌,过周口,仲则,我们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家很快就到了。洪吉亮抬眼望了一眼左前方,那是黄景仁最向往的地方——北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仲则,你还痴迷此地么?你还想用诗去敲开那座势利的大门吗?
诗是什么?仲则,你为她走遍万水千山,为她餐风露宿伫立中霄,为她形容枯槁,只为搏她对你一笑,提携你到黄金榜上走一遭,可是,她理会过你吗?她给予你什么?她照顾过你的生活吗?她给予你丝毫功名富贵吗?
她给予的,最好的回报,也不过是做一名幕僚。幕僚需要杰出的文采吗?你,不过是一幅妆点门面的风景。
激情过后是憧憬,疯狂过后是抽身,黄景仁的梦想在京城。看了一眼熟睡的洪吉亮,吹熄灯,关上门,他独自上路,去开启天朝的大门,开启绚丽多彩的人生,他怎得知,他开启的,是快速通向死亡的大门。
告别,是为了他朝更好的相聚,告别,是为了实现远大的前程。目标既定,再好的友情,再深的师恩,也要告别。老师已老,只能守着龙城书院度安好岁月,春风化雨,润泽更细小的心灵,渴望的眼睛;友情太年青,两人常在思想的路上分岔,透出独闯他方的表情。
通向远方的路是烦躁心情最好的出口。像一只雏凤,他一声清啼,拉开了他的人生序幕——为诗生为诗狂为诗奔向盛世的死亡。
梦里的京城,对他并不友善,谁能预料,他一往情深,换来的,是碰壁连连。诗词是甚么?不过是官府门楼的花边,富豪堂前的紫燕,公子调情的工具,小姐休闲的零食,解一解困眼,缓一缓精神,喜欢则召来,厌烦则拂远。
他必须坚守,这是最后的阵地,也是最繁荣的阵地,只要在这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所有的贫困,屈辱就可以洗尽,自此,他衣锦还乡,他让妻子富贵,最重要的,是他证明了诗的价值,治家警国。虽然,他最敬重的李白,也无法以诗赢来一屋半舍,最后憔悴离开,虽然,他呕心沥血所写的诗,他狂饮千盅烈酒换取的灵感,仍得不到世人的赏识,虽然,他抑郁无处发泄,时常身着戏服,假扮戏子,厉声高唱,疯了癫了狂了野了地在京城撒野,但他不打算就此认输,他就是要赖在这里,就是要固执地,清贫地坚守,守出他的灿烂花开。
大清虽大,毕竟少了盛唐的底气,怎容孤傲的他,用孤僻作注脚,用乖张作个性,用酗酒作交际,在天子脚下安身立命?越是能喝酒的胸腔,越是容不下尘世的半点污垢,越是能鸣志的诗篇,越是得不到庙堂的青睐。
好运昙花一现,才华继续沉淀。
伍
“大家歇一会,过了晌午再走。”烈日下,洪吉亮把扶丧的同伴唤到树荫下休憩。
大树底下好乘凉,仲则,你也凉一会,没有大树可倚,没有大权可靠,最好的朋友也远在千里,过着同样清贫的日子,对你的凄凉景况束手无策。
旧岁即将过去,新岁伸手可捉。康乾盛世,辞旧迎新成为除夕这天最重要的事情。
也有例外,比如他——黄景仁一家。
除夕夜,再穷人家的孩子都穿上新衣裳,打着灯笼到街上嬉戏,大人们则放下手头忙碌的工作,杀猪宰鹅,把酒言欢,而他们,虽然居住在梦里的京城,但京城却泼他梦想的冷水,没给他丝毫关照,从物质到精神。九月秋衣不曾裁,何况冬装?且把皮肤当衣裳,永远穿在身上,抵御世间冷眼白眼,冷风冷雨。冷言冷语。
年夜饭里没有饭,一盆粥在冒着腾腾热气,粥面水平如镜,清晰地照着全家蜡黄的脸。
盆菜里只有菜,没有肉。这是他们一年最好的佳肴。也不过是老母与幼儿到山间挖回的野菜。除夕一盆菜,无言相对望,见证了所有日子的困顿。
酒呢?有,在酒家,在富人的家,在诗中,在自己的想像中。有多久没畅饮千钟?
他端起碗,吃之前想说几句,欲言又止,能说什么?明天再美好,也不过是渴求,叠加了太多的祈盼,才变得好像很值得展望。而事实,就像新年,一年之中最值得的团圆共度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也许,诗人,不该是他一生追求的头衔,虽尊贵却徒劳无功,徒有虚名。在现实面前,在亲人面前,他低下高傲的头,这一刻,他无法坚强,心如莲子,愁似蚕丝。
粥虽稀,却硬如铁,坚如钢,他如何咽得下?“我出去走走。”
街是空荡荡的路,林立的店铺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很难见到像现在般冷清,只有他一人走过。两旁的屋子透着桔黄的光,温暖顿时笼罩了屋里的人,不大,但足够一家人享用。
饭菜的香味在街上乱窜,香味扑鼻,似乎也在庆祝新年的到来,
在眼睛能企及的深蓝星空,数千里的苍穹,星星都到齐了,星星都亮了,惟有他没来,惟有他没亮,不是他缺席,而是根本没他一席之地。
星星都亮了,他忘却暂时的饥寒,为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着迷。那颗星,让他忆起表妹妩媚的容颜,似乎得知他年关失落,故不辞万里,迤逦而来,为他照耀,为他开解,体会他的全部心情,忧伤的快乐的。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多美的夜,多美的星光,多美的表妹,多美的少年,多美的过往,他把这些美好光景,都化成绮怀片片,洒落在多雨的春天,洒落在无法回去的记忆,洒落在永恒思念的诗句中。
紧锁的眉,紧锁了一世的愁,何时,才能开锁,谁人,来为他开锁?他愈是洒脱豪放,世事愈是用贫困将他束缚,世事愈是将他束缚,他愈要傲骨不折。
他终于明白,诗作得再好,也不能换来厚实的俸禄。京城再好,也不适合他生长。他想,是时候离开了,转身,才有转机。
陆
本来以为找到了坚持的方向,谁知却是忧伤的天堂,带着血泪一往无前的流浪,最后只落得满地沧桑。仲则,热爱的后果,竟是独携离觞。
还有几里路程就回到阳湖,洪吉亮心中悲戚,脚步愈加沉重,对着故乡的山水,心中一而再地为黄景仁申诉。
后来,他们都以你为荣,说你是乾隆六十年间,诗中第一人。真是讽刺,那么大的荣誉,那么高的帽子,你躺在窄窄的薄棺中,要来何用?你与伶人乞食时他们在哪,在你全家受冻时他们在哪?在你五应江宁乡试、三应顺天乡试全部落榜时他们在哪,他们对你的青眼,为什么总跟不上你的步伐,为什么你所处的时代,他们只给你白眼,每次黄榜高帖,一大串的名字,为什么都没有你的份儿?为什么那么大那么多的黄榜,一年复一年,就是没有你的名字?
你以为诗是什么?用尽一生的力气,花光所有的运气,苦苦追求,还以为很享受,以为你的诗能道尽心声,就算它将来如朗月高挂,高挂数百年,上千年,让其它同一时期的诗人都暗淡无光,让你享尽虚名,得到无数后来者膜拜,得到无数专家学者推崇,他们甚至通过研究你发了财。你和你的诗将来这么美好。
可是,关你什么事呢?它关照过你的生活吗?它帮助过你的事业吗?你有将来吗?你能为你的诗的结局安排得这么好,你却无法让自己享受一次诗带给你的荣耀。
仲则,你有多久没回家?家在你心中是什么概念?还记得你豪情满怀走出来的样子吗?
故乡家门口,十五年后,所有花容月貌都已衰败,红砖绿瓦荒无人烟,野渡无人,野花爬满墙。洪亮吉依稀看到,童子试那天,偌大的广场,三千学子端坐会考,黄景仁白衣胜雪,援笔而立,半晌,信步走向主考官,早早交卷,交出人生最满意的第一份答卷,也是这份答卷,领带他走向坎坷不堪的人生前路。
才华有多出众,前程就有多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