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高适的了解,止步于名作《别董大》中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和《燕歌行》中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感受《别董大》,似乎高适是豪放的;吟诵《燕歌行》,高适似乎是愤世的。
而今读他的《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组诗、《效古赠崔二》《哭单父梁九少府》等,才知他还是平民的、刚正的、深情的。远不止是一个只写边塞诗出名的高适。
他是“开元盛世”下的清醒者。高适在《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组诗中写到:“……试共野人言,深觉农夫苦。去秋虽薄热,今夏犹未雨。耕耘日勤劳,租税兼舄卤。园蔬空寥落,产业不足数……”和农民交谈,天气炎热,连续高温干燥,虽然勤劳耕耘,但租税和高盐份土壤,导致颗粒无收,农民真的苦啊……
这是一个接地气的高适,这是一个平民的高适,当然也是一个清醒的高适。
仅此一点我就佩服他。我们知道,历朝历代多的是歌咏盛世、鼓吹当权者的文人,生怕马屁拍慢了。这类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想在当时获取利益,更不会关心生前身后名,毫无文人风骨和立场。中国的脊梁向来与他们无关!
但也总有一些人,他们能够脚踏实地,发出一些与盛世不大和谐的声音。这样的声音绝非故抬身价,他们也绝非“杠精”,他们的发声来于现实,来于他们亲眼看到的事实和切身的感受。
他们讲事实而不鼓吹,他们说人话而不昧良心,他们是时代的清醒者。透过历史的烟尘,最终能动人心者,无非是他们的文字和背后的感情。而那些应召赋诗、应制吹捧之流,又怎能真正留名丹青呢?
他是情深义重的怜悯者。在《哭单父梁九少府》诗中,他回忆了与好友梁九的交往,感慨梁九的早夭和凄凉的生活际遇,抒发了自己的愤懑。说梁九生前穷困,死后更凄凉,妻子不在跟前,兄弟也没有一个,本来有实力有希望仕途高升,却不料忽然病逝。诗人对朋友不顺遂的一生致以深切的哀悼!“……常时禄且薄,殁后家复贫。妻子在远道,弟兄无一人。……青云将可致,白日忽先尽……”物伤其类,身边朋友今日之生死际遇,未必就不是明日之我!能为身边人寄予大同情者,必是深情之人。
他是反抗不平世道的愤激者。高适早年在《邯郸少年行》诗中就说:“……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以兹感叹辞旧游,更干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涉猎西山头。”深情之人,便难于“世俗”——“世人结交需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金钱的多与少,向来是“世俗者”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啊!
又如他在《效古赠崔二》中说:“……缅怀当途者,济济居声位。邈然在云霄,宁肯更沦踬?周旋多燕乐,门馆列车骑。美人芙蓉姿,狭室兰麝气。金炉陈兽炭,谈笑正得意。岂论草泽中,有此枯槁士?……”当权者如在云端,早已不食人间烟火,放纵欲望,为所欲为,哪管下层人士和平民的死活!如高适这般老实做人、踏实做事的,又怎么可能获得上位者的青睐呢?只能是“暮天摇落伤怀抱,抚剑悲歌对秋草”。
参军边塞,以为在这苦寒之地、危亡之时,有些人总不至于玩得太过吧。不料人性的阴暗远超高适的预料!在“战士军前半死生”的情势下,一样有人“美人帐下犹歌舞”。
高适,一个经历丰富的高适,一个不得志的高适,一个不流于世俗的高适,一个讲实话干实事的高适。但显然,遇到的是一个不大适合他干事创业的时代。
有人总说要适应时代。但有时整个时代的三观、风气都在沦落,让我们如何适应?在其中做个随波逐流的恶人吗?比如,五代十国之际,争权夺利刀兵天下,父子相残、伦理不顾……
错的终究是错的。不得志不代表不对,中华民族优良品质的传承绵延正是靠这些人的坚守才愈加可贵。
楚国朝堂沆瀣一气,才有屈原有志难抒而跳江;
陶渊明受不了官僚主义那一套,才宁愿自己扛着锄头回家种地;
……
一切向金钱、权力、利益看齐的时代,是一个危险的时代,它可能创造短暂的物质繁荣,但掩盖不了的精神上的贫瘠和心头中的焦虑,更不可能获得等高的成就感和幸福感。